“盘中此物……”宴桌边的每个人盘中都放有一只“会动的”鹌鹑,那股独特的禽肉香气就像一双手把众人的脸捧住,固定在菜盘上方。
    众人迟迟不敢动筷,唯有金靓姗不信邪,对准盘中鹌鹑背脊上被撑开的白色缝隙,插入筷子,大家的眼睛也都朝向郑皇贵妃盘里。
    “哎呀!”金靓姗惊叫一声,顿觉失态,瑛儿递来手帕,金靓姗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住嘴。
    鹌鹑里的浓稠羹汤从鹌鹑内部,夹带笋丁、火腿丁、小葱白还有未知的青色叶菜、蒜片一样的白肉喷溅出来,流淌在盘子里。
    方备严此刻走到桌边,“若诸位方才留意一牛二羊的摆法,方能记起全牛、全羊的脊背堆叠、起伏极似群山层峦叠嶂——此为山宴‘山河无恙’之‘山’。”
    “而此时盘中的‘布袋鹑鸟(鹑鸟为鹌鹑古称)’,则为‘山河无恙’之‘河’。”
    “‘山’确实如方监所言极似,可这‘河’何解啊?”皇帝费解地看着郑皇贵妃盘中的一汪汤水,对自己面前的盘子迟迟不敢下手。
    方备严让出一个身位,韩道济持双刀上前,两架羊骨中还剩了几只没有分完的鹌鹑,他从羊的肋骨处把鹌鹑依次划开,羹汤依旧散着热气从鹌鹑内部涌出,流动到持续发热的铜盘里,呲啦作响,被水汽的羹汤沿着铜盘向盘边流动,被羊骨阻拦,分为几股,继续流淌。
    “河!此为河!”皇帝大喜,轻轻地拍打了一下桌子,“朕品品这‘河’!”
    说罢用筷子捅入鹌鹑向两侧拨开,羹汤一股脑涌出,皇帝急不可耐地拿起勺子舀上一口,“鱼肉!这羹汤之中竟是鱼肉!”
    “万岁好舌口。既是河,岂能无鱼。”方备严向皇帝拱手弯腰。
    众人见皇帝开动,也陆续破开了眼前的鹌鹑,时不时面对眼前的“河”啧啧称奇。
    金靓姗划开鹌鹑之后就知晓了个中道理,这道菜和现代一道仿膳料理“布袋鸡”非常相似,布袋鸡是一道汤菜,把鸡骨整个取出,留下浅浅一层皮肉作为布袋,再塞入复杂的填料,用多种用料组合的高汤中火慢蒸,因为整鸡皮肉完全不破,内含填料丝毫不漏,故名“布袋鸡”。
    她原本想好好存一阵子钱,去好好尝尝有这道菜的那家仿膳。
    没想到自己出了状况。倒回几百年前,竟然吃到了同款的布袋鹌鹑,缘分不可不谓妙不可言。
    不过话说回来,这布袋鹌鹑比布袋鸡难度大出许多,鹌鹑骨更脆弱细小,用小刀做到整皮不破属于难上加难,更何况宴席并非仅此一只,而是二十余人人前一只。
    “此鱼为何鱼?”因为有“山海合宴”的前提,所以金靓姗很自然地想到口中鹌鹑腹内绵软、滑爽、不夹杂土腥气的鱼肉是海鱼,但又不敢确定,于是问了出来。
    “回娘娘,‘河’有两重含义,一为菜形似河,二为鹑鸟内所填鱼肉为河鱼,此鱼谓之曰‘河鲈’,中原、江南的江河湖泊中偶得寻见。”方备严仔细回答。
    原来是河鲈,难怪味道这么清爽,肉还呈蒜瓣状,金靓姗又吃下一勺,对禽鸟的肉味和鲈鱼的鲜美这对组合,再次发出感叹。
    “这羹汤浓郁,似在吃糕品,又无糕品的甜腻。”皇后看上去对这道汤菜也非常认可。
    “娘娘说的是,羹汤乃杭州府藕粉所调制,先调制后灌入,清甜不腻,似凝胶状。”
    “怪道这般适口,你们有心了。”皇后笑着回答,轻轻擦了擦嘴角。
    方备严见众人对羹汤的享用都告一段落,连忙接着说,“太后,万岁,两位娘娘,皇子,公主,诸公,此菜还有另一妙,请将鹑鸟翻转,取用品尝。”
    听到还有一种吃法,每个人更来了精神,筷勺并用将鹌鹑翻转,发现鹌鹑腹部有一块被烧烤过的痕迹,格外焦黄,用筷子轻敲,竟然噔噔发出响声。
    金靓姗很好奇,明明被汤汁浸泡如此长的时间,仍旧能发出脆响,用筷子头轻轻夹开焦黄处四周软烂的薄皮,取下这块两枚铜钱大小的焦黄,送入口中,轻轻一咬。
    竟然是一块香米锅巴,锅巴的空隙浸润鲈鱼藕汤,带着酥脆的咬劲,又有些炒米泡在汤中的复合味道,金靓姗像吃零食一样,一口接一口吃下这块带有鹌鹑酥皮的香米锅巴,还想再来一口却发现筷子头已经空空荡荡。
    不知不觉,从之前戳开鹌鹑发出惊叫,郑皇贵妃成了整张桌上的焦点,大家仿照她的做法,取下锅巴,嘎吱嘎吱的咀嚼声连绵不绝。
    太后对酥脆的东西格外喜欢,但又觉得声音不雅,命人帮她改成小块放在羹汤中再吃下,连连点头。
    而牙齿仍未长好的皇三子也喜吃香脆之物,闹着要吃,瑛儿把锅巴拿至一旁,细细地碾成粗粒,再用羹汤泡上,成了一碗炒米鱼羹。
    “妙,妙啊。”皇帝面前的布袋鹌鹑竟吃得只剩下头和脖颈以及一些碎骨,吃得都有些摇头晃脑。
    “谢万岁,得备此宴,实乃尚膳监之幸。”在金靓姗的眼里,方备严这就叫会做人。
    这话说完之后的几分钟内,就叫冷场。众人都一言不发,偶尔有一两人,拿起酒杯抿一口酒。
    “山河既成,不知后两字是为大明江山祈福,还是在这菜品之上另有说法。”席中一人提问,其他人看去,这人正是魏学曾。
    山河无恙上桌后,他还未得知桌上的豪牛从何处来,中途就被打断,就不在发言,只是机械地回应同僚的祝酒。
    但边听边吃之下,觉得这山河无恙并非只是一道菜这么简单,他迫切地想知道尚膳监的方备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或者眼前这一切,其实都是方备严身后那个高大御厨的设计。
    “山河无恙——自是为我大明江山祈福,千秋基业,山河无恙。”方备严回答,皇帝很欣慰地点头,还自饮了一杯酒。
    “若如此说得通,此菜为何明明有羊,却叫做‘无恙’呢?”魏学曾听他一言,更加确定桌上铜盘之内,是韩道济的主意。
    “哈哈哈,魏尚书此言甚是,朕眼前这山河无恙,明明‘有羊’,却……”皇帝说到一半,意识到其中的微妙,话才说至一半,沉默了。
    这山河无恙却有羊——明显就在说山河有恙。
    边陲的豪牛和鹌鹑、中原的河鲈、江南的春菜和藕粉,这不恰好是眼下大明江山的边陲战事、中原和江南的水患吗?
    皇帝自己参透这一点,却又不能当场发作,入席的皆是谏臣,也是国之栋梁,如果当着这些人的面,在宴席之上,把方才夸奖过、却一直在影射自己的厨子杀了,会显得自己更加无理。
    还有,除了魏学曾,剩下的这些人或多或少肯定也都悟到这“山河有恙”的内涵,此时要做些什么,定会迎来一片劝阻声。
    他一时又想不出,能做些什么以解心头之恨,又闷闷地喝下一杯酒。忽然计上心来,不能因影射杀人,但厨子若是没有尽到职责,惩罚就显得合理很多。
    皇帝向田公公耳语几句,田公公点头称嗻,扭头走出了御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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