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何家上下,都在为二小姐选秀女的事情忙了起来,伊士尧在气氛的带动下,也动了起来。
    尚膳监的事务一如往常,不多的变化是何贵在提副主厨时莫名受阻,小胖四处打听来,据说是另有任用,伊士尧连怎么提的都不清楚,所以受不受阻的毫不重要。
    不过这件事牵扯到的人,是伊士尧属实没有想到的。
    那一日,张公公单独把他叫到屋内,说几个副主厨的位置这一回先由各局中的老厨顶上,何贵还年轻,来日方长,前途无量。
    伊士尧毫不在意,甚至连实感都没有,说知道了,就径直回了荤局。
    大家自然好奇单独把他郊区的原因,伊士尧想也没想就说副主厨没选上,谁知此话一出,荤局众人开始愤愤不平起来,意思是老厨晋升都使得,年轻有为的御厨却不能向上,是何道理。
    听起来像为何贵打抱不平,实则这里头也有自己的利害关系,尤其是周陆南、吴莱仁等年纪尚轻的助厨,本就迫切地借上司的升迁,自己也能向往上爬一爬,提升提升地位,也好多少涨一些俸禄。
    微妙之处在于,他们不能直接表达想法,只能借由帮着何贵一起抱怨升迁不成功而抒发内心愤懑,可眼前的何贵老爷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
    如此两三日,便没人再提这件事,仿佛没有发生过。
    一件事自然归于平静之事,往往就要出幺蛾子了。
    当做“银缕笋团”的原材料消耗殆尽的时候,差不多鲥鱼和河豚要接上时鲜这一项了。
    鲥鱼与河豚都是极其娇贵的玩意儿,河豚还强一些,鲥鱼离水即亡,所以光禄寺对整船送达的鲥鱼,一般都只经手,不存放。
    只要一送到京师,就火速通知尚膳监,由尚膳监直接派人转运入监内。
    所以接下来几日,伊士尧一早都要由尚膳监的马车接去,和一辆容量巨大无比的槽状运水车前往南市更南边的港口,连同江水和鲥鱼一同移入槽状运水车内,接着返回监内。
    随后的两候,这鲥鱼就成了各宫中餐桌上的新欢,荤局得变着法儿做,连小簿都不用,只是说要吃鲥鱼,荤局就得准备好各宫爱吃的做法,还得和前一次吃到的不同。
    按理,王恭妃的景阳宫依然享用不到这道时令美味,但最近不同,每每到传菜的时候,延禧宫的太监就会准时出现,直接在御厨手里,将鲥鱼先领走,送去景阳宫。
    伊士尧在何汀那儿学了不少做鲥鱼的方法,其中一种就是完全违背鲥鱼时鲜特性的干烧。
    在现代,川菜之中有一道入味深邃、返香无穷的干烧鲫鱼,但需要大量万历年间尚未出现的剁椒、辣椒做辅料。
    本以为何汀的干烧做法,与现代川菜的做法会完全不相干。谁知何汀所做干烧鲥鱼的全部滋味都在茱萸之上——大量茱萸提供的辛香滋味正好取代剁椒、辣椒的味道。
    而延禧宫的太监准时来取,送入景阳宫中的,恰好是这干烧鲥鱼。
    在伊士尧的想法之中,何汀大多数菜品的做法取向,都是缘于如今住在延禧宫的皇长子。
    如今把干烧鲥鱼取走去景阳宫,即是说其实这菜不合延禧宫口味?还是另有其它原因?
    伊士尧此时只是一名普通御厨,还是那种多聊两句就怕露馅的御厨,而且,越来越学着谨慎的他,甚至不太敢向小胖万磐提过于敏感的问题。
    于是验证这件事的法子就只剩把该做的菜“误做”为其它菜这一个办法了。
    前一日午膳,为延禧宫做的是“上汤嫩浇鲥鱼”,按理这第二日的晚膳,该做干烧了,也该是送去景阳宫的一日了。
    皇长子延禧宫中的荤食菜品都由何贵全权处理,这是尚膳监一个不成文的约定。所以伊士尧准备擅自做清蒸,以满足自己的好奇。
    这件事可做的原因在于另一个不成文的尚膳监约定——除非上四位,即万岁、太后、皇后、皇贵妃的餐食不容出错之外,其他各宫之中,餐品出错在所难免,都不予嗔怪与追责,换句话说,就是厨子做什么,各宫吃什么。
    清蒸鲥鱼的表面泛出油光,伊士尧正把酱油兑的羊骨薄汤浇上去时,延禧宫太监“特别准时”地到达荤局门口。
    “何御厨,又是小的,别来无恙啊。”求人办事的一方永远多客气些,总没错。
    “呀!公公,今儿来得可早啊。您看,这清蒸鲥鱼刚浇上料汁……”伊士尧这句话话音还未落,就眼睁睁地瞧见,那位太监的脸色出现不自然的神情。
    “清、清蒸,按理,今儿晚膳,不应是干烧吗?”太监不光神情不自然,话语也有些支吾了。
    “原是干烧,可今儿坤宁宫添了一道蘸蒜酱油的白煮羊肉,那些滩羊熬出来的白汤可是好东西,就做了清蒸,也是与昨儿不同的做法,我记得皇长子爱吃清蒸的口儿。”伊士尧对第二条尚膳监不成文约定掌握良好。
    “话如此是无错,只是今日……小的不是要拿去景阳宫吗。”太监无奈地望着清蒸鲥鱼上飘着的热气。
    “那取了这清蒸的去,又如何,此肉更活,且只有淡淡盐味,晚膳吃正好。”伊士尧振振有词,虽然说的确是事实。
    “啧,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茱萸……”太监忽然一下急得一脑门汗。
    “茱萸?”伊士尧看着太监一脑门的汗,更觉得蹊跷,想到既然问到这一步了,不如再进一步,“您还不知我之前遭遇那么多事,又是咯血,又是挨打的,脑子一直不清不楚的,您还是直接跟我说吧,干烧鲥鱼也快,大不了我再做一份得了。”
    太监听到何贵说可以再做一份,忙打开了话匣子,“何御厨才进宫不久,有些事不知是自然。可主子却早言,他该说的都说与你了,此时小的不得又与您说一遍。”
    太监去粗取精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概括了一遍,大意是被幽禁在景阳宫中的王恭妃本最喜吃些辛辣、刺激的菜品,可整座后宫,妃嫔都可提餐食要求,唯独景阳宫不受万岁待见,不仅份例要减,还不让随意提吃穿住用的要求。
    虽平日吃的与各宫并无太多不同,但每每各地送来时令鲜菜,仅景阳宫享用不到。如今春天竟又是吃清淡、吃本味的时节,难得有一道可做重口的时令鱼菜,皇长子自然要想法子给生母送去尝尝了。
    更何况,古诗有云,茱萸象征富贵吉祥、驱邪逐恶、延年益寿,也寄托了些不能与生母相见的愁思,故每每到这干烧鲥鱼,延禧宫的份例就会直接送去景阳宫,如此也不会惊动谁,再说了不过是几尾鱼,也无人会在意。
    伊士尧心想,折腾半天,差点露馅,弄明白之后原来是儿子想给母亲表孝心,这弯子绕的。
    又转念一想,这干烧鲥鱼据何汀说,是她自己独创出来的——也就是她也知道表孝心这事?
    想来想去,他对这后面藏着的事情来了兴趣,一边叫着“哎呀,这鱼怎么蒸老了”,一边另起一锅开始做新一盘干烧鲥鱼,还一边想着怎么向何汀求证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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