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算起来,在延禧宫坐着,是伊士尧第二次处在紫禁城的内城之中。
    上一次还是跪在翊坤宫地板上挨揍,这时成了延禧宫皇长子的座上宾。
    然而,即使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他也依然没能摆脱自己身处一个博物馆之中的错觉。方方面面的陈设、构造,眼前的人、听到的话都给他造成了强烈的失实感。
    原本以为就此定下的聊天内容,被“妖妃”这个话题突然插入,场面一度显得很局促。
    皇长子正说到郑皇贵妃的事,恨得牙痒痒,又想起类似的话以前似乎说过,不得不硬挤出一副笑脸,面对何贵。
    伊士尧根本就不知道皇长子嘴里说的那些与自己来的目的有何关联,甚至只能用“是”“正是”来接话搪塞,以掩盖自己并非何贵的这个事实。
    皇长子自言重提了一阵他与郑皇贵妃的过节,让伊士尧感到惊讶的是那些事发生时,皇长子明明还是个孩子,为什么看问题的视角会显得有些阴暗和极端。
    就好比方才说的那件事,郑皇贵妃在那什么宴上,给他夹了一块带皮牦牛肉什么的,那话说的完全没错啊,“自己少一口,他人就多一口。”
    至于影射皇位之类的事,伊士尧推测也是皇长子长成后回忆中意识到的。
    不然的话,听起来只不过是一句言语冲突,并非什么深仇大恨,竟然在那种整整复习了十年,这就不是郑皇贵妃的问题,而是皇长子对这件事的理解有误。
    但此刻他不能明着表达自己这一刻的想法,他非何贵,更不知何贵与皇长子的沟通方式,只能静等话题回到自己能接上的部分。
    皇长子也感觉今日的何贵平静得有些异样,往日的何贵此时已经开始拳头紧握,义愤填膺了。
    但仔细想想,要人把何贵从光禄寺调来尚膳监后,两人就再未像今日这样对坐谈天,生疏也是在所难免。
    就又回到之前说干烧鲥鱼的话题上,“这话我也说过多次,汝家姐虽为尚食局司膳,当初可是制出过相当数量之菜品,一时竟连尚膳监和光禄寺都难以企及,可惜是位女官,不然若能掌管尚膳监,如今怎会变成这样一副光景。”
    “如今一副光景?”伊士尧听到话题回到何汀,刚要接下话题,却发现了自己更感兴趣的东西,一改口头的随便应承,正经对起话来。
    “并非只说尚膳监,是整个宫中的光景。”皇长子抻了抻身子,背靠在椅子上,“皇帝五年病了两回,此时在病中,却又让妖妃张罗着选秀女的事。”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屑,字里行间全是讥讽,“半辈子的吃、喝、玩、乐,如今落的重病缠身,我只觉是报应。哈哈,若你不知我,听到这句,还以为我是何等不肖之辈。”
    伊士尧内心方才还在想,眼前这人竟然不称呼自己父亲,而用皇帝代替,现在又说出这样一番话,又想到韩道济、何汀还有一众大臣竟然在支持他。
    这背后的事,伊士尧是怎么也无法串起来,只能哈哈一笑带过,“我自然是站皇长子这一侧。”
    皇长子眼神狐疑,心里默默嘀咕,这话从未听何贵说过。他开始仔细上下打量起眼前的何贵,除了比先前更加瘦削,更显疲惫,腰上多了一块坠着五彩绳坠的玉牌,其它并未看出有什么明显变化。
    又想到之前何贵因为骨里藏针的事在翊坤宫挨了一顿毒打,后来又听说生出许多事,看来突然从光禄寺转入尚膳监,对何贵而言,确实是一件需要适应的事情。
    “这几月在尚膳监一切尚好?”皇长子放下狐疑,心不在焉地聊起了闲天。
    “尚好,只是前几日张公公言,升迁副主厨一事,暂且搁置了。”伊士尧感受到这阵聊闲天的气氛,一愣,随口挑了一件自己不在意的事说了出来。
    皇长子莫名其妙地开始大笑,“你我二人在此已经对谈半晌,此时你竟把我找你来延禧宫的缘由说了出来,过去这半个时辰,竟都在聊过去的琐事,哈哈……”
    伊士尧陷入更深的莫名,最近发生的事情,除了何家内外忙碌的何禾选秀女,要么就是自己找何汀的夜聊,再小的事情就是升迁副主厨受阻。
    谁承想这最小的一件事,竟成了皇长子大费周章地把自己找来延禧宫的原因。
    “啊,原是此事,想必是何贵才疏学浅,厨艺不精,才落了选。”伊士尧在没话找话的时候,娴熟运用谦虚这一传统美德。
    “你倒还谦虚上了,若非你的厨艺,如何能从光禄寺把你招进尚膳监,难不成你真认为我在皇帝和妖妃面前,有这么大面子?”皇长子翘起二郎腿,呷了一口茶。
    “那定是先由各局老厨升迁,我等年轻,日后还有机会。”伊士尧套用张公公的那套说辞。
    “此话定是尚膳监管理张……公公说与你的。”皇长子想了半天张公公的名字,未果。
    伊士尧略显尴尬,又不能直言就是张公公的原话,“凡事逃不过殿下的掌握。”
    皇长子收起脸上的笑,正襟危坐起来,“你未能升迁副主厨,是我拦下的。”
    看着他脸上那一副期待何贵瞳孔地震的表情,伊士尧无动于衷,可又要回答,“想必殿下如此做,定有深意。”
    “确实如此。主厨、副主厨承办的皆是皇帝所需料理,如今病中,清粥、小菜,御厨还不如御医顶用,还不如留你专门对付那妖妃。来人!”皇长子漫不经心地说出“专门对付那妖妃”这样的话,又招呼人来殿内。
    “把茶换了,上回慈宁宫拿来的马蹄栗蓉糕盛一碟放着。”福安进殿内,听皇长子安排完,走了出去,片刻之后端着放有点心和茶的托盘回来。
    “马蹄栗蓉糕……”伊士尧联想到前一晚,何汀说马蹄栗蓉糕的事。
    “听家姐言,马蹄栗蓉糕原是用朱红色的布包装过。”既是喝茶吃点心了,又可以聊点话题之外的东西。
    “想不到她还记得。”皇长子双手交叉,看向延禧宫的窗子。
    “家姐之前没提过,只是我问起来,才说的。说殿下与她初次相遇,是在御花园中。”何贵拿起一块马蹄栗蓉糕,反光的光滑表面有些粘手,透着晶莹的外层,可以看到内里淡黄色的栗蓉。
    他自己琢磨,这个季节应该不产栗子,栗子又格外容易坏败,那这做栗蓉的栗子都是哪儿弄来的。
    “怪了,你竟今日吃上这糕了。”皇长子仍旧保持正对着窗的坐姿,眼睛斜过来看了一眼何贵。
    “啊,小的有些肚饿,这才……”伊士尧咬下一口,假装不喜欢吃似地用三根手指捏着剩下的马蹄栗蓉糕,放也不是,吃也不是。
    “无妨,无妨,只是恍惚记得你不喜吃这些玩意儿。”屋外好像有敲击被子的声音,皇长子对着殿内空气中飘着的细细绒线,呼出一口气。
    “肚饿,如何挑起食来……”伊士尧又一口把剩余部分吃下,细细咀嚼起来。
    马蹄和百合粉构成的外皮,柔糯弹牙,有些微甜,咬到马蹄肉的部分有些脆,能嚼出一些马蹄特有的清爽味道,随着牙齿的深入,很快栗蓉从内里滑了出来,向流沙一样,冰凉地淌在口腔里,伊士尧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陶醉的“嗯——”来。
    “早与你说,此物好吃,从来不肯一试,这会儿饿了方知好吃。”皇长子自顾自地在一旁说着,陷入以前的一段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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