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虽然在当场没有说明自己的想法,但站在皇子老师的角度上,还是借翊坤宫的食谱提点了皇长子两句。
    他草草地看了一眼要附入照会之中的那张纸时,注意到在全部文字内容的末尾,有四个与前文明显不同的字迹,写着一道菜色,谓之曰“濂珠碧乳”。
    这样闻所未闻的生僻菜色,只看菜名,连材料的一分一毫都看不出来。
    如此料理,若皇长子亦未曾见过,身为老师的他即可当场就之前皇长子的那番言论,对已入主延禧宫、年满二十岁、雄心勃勃想要夺取嗣位的皇长子,再上一堂重要的课。
    “长皇子殿下既言一般菜色在良厨手中将更显滋味,可依臣之见,材料越好,菜色越精巧,才越需良厨。就如‘濂珠碧乳’一道,殿下与吾皆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但遇尚膳监之中的御厨,却能成菜,如此可见。庸人亦可料理,而良厨则贵在知菜懂菜,会一事与懂一事,一字之差,相去甚远。”
    礼部尚书悠悠地说完,认为用此说法能给皇长子添加一些新的视角。用庸人、良厨代替勤政与无为而治之间的差别和异处,实则是在对当今万岁进行一种变相的歌功颂德。
    在如今的礼部面前,万岁无疑处在最佳的阶段,对内对外都无甚召见的需要,安心在一处养病,年纪逐年增长,再添的子嗣也不会太多,甚至寻常的祭祖、大典也由内阁代劳,所以对应礼部要处理的事务相较往年,少去许多。
    礼部与民间之间距离甚远,眼中只有皇帝是自然的事,皇长子深知这一点,所以对老师方才所言“会一事与懂一事”的说法不予理会。
    反倒是对“濂珠碧乳”这怪异的菜名感到莫名其妙,在宫中二十年,皇帝吃过的,他也吃过,甚至何汀在尚食局时,皇帝没吃过的,他也吃过。
    如今翊坤宫的小簿,还是何汀离开后,翊坤宫特意把她的食谱誊抄了去的,郑皇贵妃吃过的,他必然亦都吃过,可这“濂珠碧乳”?
    皇长子对一道陌生的菜品产生莫大兴趣的同时,内心多少有些失衡。
    莫言这是小事,对自小养成偏执性格的皇长子而言,一道“他人有自身却无”的菜品,同样象征着他在宫中的地位下降。
    礼部尚书以为眼前的学生正在仔细思考刚才所言之事,满意地捋着胡子,看着皇长子的思考之状。
    对于同样一道菜品,伊士尧已经对“濂珠碧乳”究竟是何物,已经了然,但到底要怎么做,却多少有点抓瞎。
    他想追求的是让郑皇贵妃饮下自制的珍珠奶绿,找回与现代相仿的口感,但目前被“碧乳”的部分卡住了进度——主要是桂禾汀楼的偌大库房中,没有牛奶。
    之前因噎食咯血,苏氏就提到牛奶在这年代是稀罕物件,轻易得不来。
    其实只要捱过前三天,后七日有尚膳监支援,要什么材料会不得。可伊士尧偏在与另一位现代人相见这件事上,有着不一般的执念。
    在“没人拥有第二次机会给人留下第一印象”这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真理加持下,伊士尧决定无论如何,在第二天午饭前,一定要做出与现代相仿的珍珠奶绿。
    这时没有牛奶,先琢磨“濂珠”的做法,早些与何汀确认木薯粉在架子上的位置,也是预先想到了这点。
    所幸生在一家饭馆,即使是一间人流不大的仿膳饭庄,但简易甜品的常识还是有的。
    想到在明朝,木薯粉并非寻常的东西,如果不是桂禾汀楼,在别处大多都只能用面粉和百合粉替代,这样省去伊士尧很多事。
    “珍珠……这玩意儿……”他问厨房要来一口小灶,又要了口不大的瓷锅,把水在里头烧至微温,倒入红糖,离火融成红糖水,放置在一边。
    等到红糖水不再冒热气,倒出一定量的“珍贵”木薯粉,与红糖水细细和匀,成面团,反复确认内部没有残留干粉。
    红糖面团表面光滑,凑近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焦糖甜味,就算成了。
    周围三两个桂禾汀楼的厨子从未见过有用红糖水和面的做法,一时手中无事,直凑过来看何家少爷在忙什么。
    只见他把面团揪成十余个小面团,细细搓成指头粗细均匀的长条,再用刀切成半个指节大小的小块,双手向下抵住百来个小面块,不住地揉搓。
    小面块在手掌与案板之间逐渐变成小球,一个厨子好奇凑上去拿了一颗,不无可惜地说,“这木薯粉金贵着呢,做成这小球,作何用?”
    伊士尧抬眼看了看他,问,“今天可煮了有红豆汤?取一碗来,汤多些。”
    见没人动弹,那股子在荤局的劲儿又上来了,“快啊!”
    手上捏着小面团的厨子先一愣,后一惊,愣是想到毕竟这桂禾汀楼也有眼前的何贵少爷一份,惊是因为从未听过何贵这种语气粗暴的颐指气使。
    他一惊一愣地取来一碗温的薄红豆汤,放在伊士尧手边。伊士尧直接在煮过红糖水的锅里加上新的清水,煮沸后,投入一把约二三十粒木薯团子。
    煮了约一刻,厨子小声提醒到,“那红豆汤都凉了……”
    伊士尧转向他,“此物就是冷吃更佳。”说着把锅离火,盖上盖子。
    又过了一刻钟,围着的厨子各忙各的去了,只有打来红豆汤的厨子一直守在旁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直被何贵举着的瓷锅。
    何贵正绕着圈儿地摇晃那口锅,直摇的厨子眼花缭乱。
    又过了一阵,水不再烫时,伊士尧把锅放稳,揭开盖子,厨子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声,“乖乖,竟成了这样!”
    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不对啊,就算拿麦粉,也能做成此状。”
    “说你们平日不注意,还嫌话不中听,”伊士尧拿勺子确认煮好的木薯团子的状态,“此时的麦粉颗粒过大,如何煮出来能光滑至此?定是表面尖刺频出,内芯难以断生。”
    厨子诧异到,“此时麦粉?咱们这麦粉可都掌柜的亲自去选的粮户,由他们细磨出来的,怎会颗粒过大?”
    伊士尧一时无法回应,因为他原本的意思是明朝的研磨水平还不足以支撑精面,煮不出光溜的面粉团子,但这时想起来照实解释了,这厨子也听不懂,还会生其它问题。
    “这是给宫里做的,选木薯粉准没错。”他用这个理由,打算搪塞过去。
    厨子也没有不依不饶,将信将疑地“噢”了一声,眼见何贵拿起勺子和竹篦,先取一勺水加入红豆汤中,又用竹篦把琉璃珠似的木薯粉团子筛出来,一颗不剩的倒入红豆汤碗里。
    半透明状的木薯粉团子,映照碗底煮成两半的红豆泥,像是红豆水的水面之下,又有一层水面,“嚯!这可真是!”厨子不禁惊叹。
    伊士尧又拿过一个碗,舀了几小勺到空碗中,“你也是有口福了,尝尝吧,这道‘赤豆濂珠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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