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士尧不停用两指拉伸、搓动着额头,希望能把挑起的纹路抹平。
    无论是何禾不明所以地冲他拍了拍定神纸包,然后离开,还是何汀忽然怒而转身即走,都着实给他留下了非常大的心理压力。
    伊士尧甚至对自己这一时内心还留存着的“敬业”自嘲起来,他笑自己,此时脑中想得最多的竟然是担心明日还能不能作为一个随行御厨,正常完成工作,与另一位现代人相见。
    “真敬业啊伊士尧。”他捂住眼睛,心里的憋屈又无法像何汀那样,当即涌出眼泪来缓解。
    人的情绪若要感觉到舒适,是需要在一个安全边界内的。
    就好比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若不是伊士尧觉得何禾和自己的紧张对话缓和下来,就不可能会主动提到什么新增监场官的事,依然会有所保留地去聊定神纸包、官员升迁的事。
    正是因为一时场景缓和下来,兴致一高,才会不注意屋里环境发生变化,导致口无遮拦。
    硬说自己是口无遮拦也不妥,毕竟监场官新增了郑皇贵妃一位,此刻不说,明日一早待到众人出宫,别说是京师,就连疆域内的其他人也会在几日之内得知这件事,更何况何汀一人。
    但又讲自己并非口无遮拦吧,这话伊士尧原本就决定不在何汀面前说的,只因为彼时心里一高兴,把不该说出口的话说出了口,还被对方听了个全乎,此般处理,确实有些考虑欠妥。
    伊士尧就在这一种悔不该当时的情绪里,百爪挠心,左右辗转不能成眠。
    何汀头一句就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清楚,“一通忙碌,竟只是为那妖妃”……
    言下之意就是说,但凡是监场官是个别人,她也不至于对伊士尧这样刻意的隐瞒大失所望,大动肝火,以至于不明具体情况仍然在场的何禾,都认为汀大姐那一时,显得有些不可理喻。
    何汀站在何贵房里,一反常态地打破自己一贯温柔端庄的形象,厉声质问伊士尧为什么明知自己与郑皇贵妃曾经有过过深的积怨,还一头扎进为她备菜这件事。
    伊士尧知道,何汀并非只为郑皇贵妃生气,更是因为自己早就考虑到她如若听到真实情况,一定会像如今这样反应过度而刻意隐瞒发火。
    而有些事就是如此,不说破伤人,说破了更伤人,伊士尧亦知道这个道理。
    但他又何尝不感到委屈,事情发展成这样,不是他能控制的,就连他存在于当前这个时空这件事,都不是自己控制出来的结果。
    他扪心自问,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没有任何一天像这一晚的这一刻,除了无比的无力,什么也感觉不到。
    听过何汀的厉声质问,他压抑的情绪再度释放,与何禾聊天缓解下来的部分一时也荡然无存,“钦定!降旨!口谕!照会!这之中哪一项,是我一人能决定的?只说我没考虑你与郑皇贵妃的矛盾,谁又为我思量过家中还有一个与她有矛盾的你?!”
    伊士尧虽然坐着,但伏在书桌上的双手止不住微颤。论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何家对何姓之人发这么大火,用这么大音量对一直敬重的汀大姐言语。
    一句话把何禾吓得直退后,小姑娘机灵,知道此时的这件事不该由她参与,就默默地退到茶桌边站着,特意碰倒了几个杯子。
    陷在情绪里的何汀背对着何禾,完全不为碰倒的杯子所动。
    站起来的伊士尧则容易注意到何禾,也得见了那被碰的零零落落的杯子。这次他留意到何禾的暗示,望向她的双眼。
    何禾拍了拍倒下的杯子边放着的定神纸包,转身连招呼都没打,就出去了。
    被这番举动蒙在鼓里,又正在气头上的伊士尧根本无暇计较何禾刚才做的这件事,只把重要的定神纸包的位置确定好,再把眼神移向一时语塞、却同样怒目圆睁的何汀。
    “你既不能妥善思量,一早就应与我明说,直欺瞒我到此时,想必就因我能帮你备齐那些材料罢?你亦知凭自身一人,在京师之内未必能备好三日的食材否?”何汀属实气过了头,连挖苦的字句也都朝伊士尧说了出来。
    除去对郑皇贵妃这一话题格外的敏感,何汀情绪崩解到此般程度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预期太高,就在伊士尧制作茶底百合濂珠的时候,她依然在坚定认为要来民间的那各宫中高位之人是自己一直难以忘却的皇长子。
    因此,在听到要亲临民间的是处在自己感情另一个极端的郑皇贵妃,鲜明的落差让她顿时丧失傍晚时的期待和躁动,而一直坠在心中的那阵不安却在瞬间被极度放大。
    如前一次因为土芋,导致干炸局库房被砸的事,她根本不在乎那些银两又或是帮伊士尧准备食材的忙,因为她知道那是在为伊士尧——甚至是在为何贵所做的,而伊士尧则是为了保全尚膳监的众人才选择求助自己。
    可这一次,她亲眼看着不久前才在翊坤宫被打去半个魂的伊士尧,无比认真地制作新品,仔仔细细地预备食材。这些竟都是在为伊士尧亦知道会让自己感到无比怨愤的郑皇贵妃所做的,而郑皇贵妃恰巧是在他才来明朝不足几刻时,就让他遍体鳞伤的罪魁祸首。
    伊士尧做出这样的举动让她非常不理解,她在帘子旁试图让自己心情平复,去尝试着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却得到一句“既如此决定,我能如何”的回复。
    这时就算做一些苍白的辩解,也能让何汀心里稍微宽解些,可是伊士尧瞪起眼的表情,反而在火上浇油。
    “后三日的食材,我不再助你预备了……”何汀一时也想不到任何能“威胁”到伊士尧的其它事物,只能像他击垮自己的期待那样,打破他以为已经是既定的事。
    伊士尧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却表现得像没听懂似的,直勾勾、带着些悲愤地盯着何汀。
    “若为你——即为何贵,我愿相助。可若皆为翊坤宫的‘妖妃’,哪怕你是我胞弟,我亦不愿助你。”何汀说着,嘴唇禁不住地发颤,是感到内心凄凉,也是对无自己相助之后,明日仍要去行宫的伊士尧感到担忧。
    而内心凄凉此刻大于担忧许多,她并不为此时已做的决定后悔,且这句话从口中滑出之后,她转身就离开了何贵房里。
    被留在房里,又是独自一人的伊士尧仍保持着吼出第一句话的姿态,手掌撑在桌面上,已经有些发麻,活动起来,知觉才逐渐恢复。
    “后三日食材,不再为我预备了。”他把何汀的话重复了多次,才终于从字面意思和深层含义两方面体会到这句话的杀伤力。
    其一是没有食材,他之后三日随行御厨的工作要从明天一早重新开始准备;其二是因为郑皇贵妃的缘故,他可能再也无法从何汀处获得任何帮助了。
    而距离对何汀的话完全明白过来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伊士尧迟迟无法入睡,他对第二天的事完全迷茫,虽然事情未到眼前,似乎还能承受住来自未知的压力。
    伊士尧睁大眼睛,长长叹出一口气,脑中冒出一个到明朝以来,极少有的念头:愿意花任何代价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就算这看似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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