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把自己听到、见到的都说与郑皇贵妃知道,经在门前皇三子的一出遭遇,她不敢在字里行间再作隐瞒,也未敢流露出推脱之意。
    这样的应对让金靓姗多少缓和下来一些,冷静之后想到刚才皇三子拍在自己脸上的耳光,心里忽然有些懊悔。
    而皇三子这时则守在仍在昏死中的何禾身边,御医已经束手无策,在合谷、人中两处已用针灸尝试了两次,全无复苏迹象。
    因郑皇贵妃下了全力救治的口谕,皇三子又在身旁紧紧盯着,实在不敢轻言放弃,又叫宫女将移在床铺上的何禾支撑起来,用细小调羹一点一点将“大续命散”散入她嘴中,见吞咽之状,但一勺不过七八滴的量,却要返出一多半来——几乎等于没服下去。
    御医一筹莫展,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却不见半点起色,他取下手上套着的白色护臂,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朝皇三子拱手一拜。
    “如何了?”皇三子抢在即将开口说话的御医之前问到。
    “殿下恕下臣医术不精,此时这位何禾姑娘血气尽失,脉象稀落孱弱,怕是回天无力了。”御医愁容满面,还有悲戚状,回避与皇三子对视。
    皇三子瘫坐在简易圈椅上,刚想说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恰如其分地表达内心的感受,对才见过一面的何禾产生的亲切感,还有那种未经深入了解却惊觉故人已去的抛离感,以至于胸中冒出一阵无源的悲天悯人来。
    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想着想着,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了出来,慢慢变成抽泣,由哭泣转为嚎啕大哭。
    金靓姗这时坐在后殿院里,面对一群心事各异的官员,时不时又向侧殿看一眼被关在里头的秀女们,每个人不发出声音,只是在呼吸之间等待一个结果。
    正殿的号哭声传来,金靓姗心里一紧,想何禾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
    此一刻她也说不好自己难过与否,毕竟在宫中这么多年,见过各种人因各个不同的原因离去,重要的、不重要的、帮助自己的、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有时都来不及细细思考这些失去对她自身而言意味着什么,就遇到下一次意外了。
    她一下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想到过往,但又清醒地知道这一刻所有人还等着自己发号施令,把事情往下继续。
    皇三子的哭声仍在持续,金靓姗尝试着把小鱼尾的身份代入正在不住痛哭的皇三子身上,终于还是决定一时把手头亟待处理的事向后缓缓,起身走入了正殿。
    走过槅门,看见皇三子不停抽动的背影,肩膀一抖一抖,完全不用从面部表情判断,就知他有多难受。
    随行皇三子的几个太监把前因后果都禀明了,青春期被父母限制感情走向的金靓姗非常理解他的这番心情,甚至能与他共情。
    皇三子顺着御医和宫女行礼的方向看见母妃,忙擦干眼泪,很快站起,抱手躬身,脸上被自己打出的手印清晰可辨。
    金靓姗凑上前去,何禾静静地躺在床上,嘴角和眼角淡红色的痕迹还未完全擦去,与上午那个朱唇粉面、稚气未消的秀女判若两人。
    “似仍有鼻息,胸前还在起伏?确无法再医了?”她问御医。
    御医尴尬地在脑中寻找合适的措辞,最后只能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已经行过的医法,得出无法医治、再医也只会徒增何禾痛苦的结论,又劝郑皇贵妃与皇三子尽早离开,若稍后就此不讳,不吉利之余害怕腌臜了二位贵体。
    “后事当如何?”金靓姗向梁秀殳提问时,眼前忽然晃过何贵的脸。
    传菜的太监到厨房往返过两次,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无法按时传菜,之后就听到后殿有兵器动静。
    伊士尧直看着灶台上堆起的、已经做毁的材料,得知未经确认的何禾死讯时,他几乎是以半跪的姿态,才能勉强听完杂役太监后续的话。
    回味这些话,喉头一直涌动着一阵想吐的感觉,心像被一种被未名的力量狠狠攥紧。
    他没有再去确认细节,在预备晚饭之前,一直坐在空荡荡的后院一动未动,眼前划过从第一眼见到何禾开始,直到最后一晚与何汀争执,何禾默默走出房间的场景。
    伊士尧有些欲哭无泪,心里纵有万般揪心,也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
    他在过去两日,一直在试想各种状况,但未曾预见还要见证和经历何禾的生死,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这时候完全可以称作“平静地慌神”。
    后厨已经在招呼众人备膳,伊士尧也无力地从椅子上站起,腰间的玉牌磕在竹椅上。
    心不在焉地准备着晚膳,一直做差就一直做,似乎完全不担心三日未至,所剩的食材根本不足第三日的用度。
    传菜太监第二回来的时候,态度已经显得有些恶劣,但见到何贵眼中说不清的狠劲儿,也只能焦急地站在一旁等。
    在传菜太监走了再也未返时,外侧膳房的厨子们纷纷抱怨已经到了传膳的时辰,定食例餐还未有人来取,后殿就传来了巨大的兵器声响。
    一群人兴致勃勃地走到院里打探情况,更有好奇的,直接走到后殿与后院的走廊,试图去后殿侧门听听动静,却发现已有卫兵站在通行处严阵以待,不让任何人通行往后殿方向。
    众人悻悻而归,后头追上来一人,脚步沉重,“万典簿,什么风把您吹后边儿来了?”
    “这会儿没空,我得往前头去找何贵老爷。”万磐从后殿方向来,给卫兵看了一眼腰牌,径直通行,边跑边对众人说。
    伊士尧这会儿静默地站在膳房一隅,脑中全是不好的画面,被冲进来的万磐猛地一拍肩膀,险些朝前撞上炒锅。
    万磐上气不接下气,依然勉强着把口中的话一字一句说完,大意和杂役太监说的无异,带着复杂的悲伤表情望着何贵。
    伊士尧见到万磐,内心松快些许,“真如他们所言,禾丫头……殁了?”
    “小的也知的不确切,可后殿附近的人大都如此说。”万磐一句节哀就在嘴边,但迟迟不敢说。
    “可、可听到,禾丫头……的状况?”伊士尧在这之前也想过自己不知为何头痛发作时,也是濒死状,抱着一线希望问万磐,顺便也想知道具体是什么死因。
    “都传口鼻流血什么的,且听闻一日未进食,其它的小的也不知。”万磐说着把腰牌解下来,准备递到何贵手里,“这是通行后殿的腰牌,老爷您且拿去,禾二小姐如此,您是何家如今离她最近的,多少看一眼也算是个念想。”说着眼眶就红了。
    “多谢。”伊士尧听到口鼻流血时,不免联想到何禾说过自己一直持续的头痛症,不住摸了摸衣襟前方的定神纸包,心生一计,正巧此时万磐拿出通行腰牌。
    何贵担心晚膳还未备完,万磐说都闹出人命了,谁还顾得上吃饭,又觉得自己说人命不合适,忙找补着再讲了两句安慰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正要离开膳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在呼唤何贵。
    伊士尧循着声音走出去,与站在院子中央的梁秀殳直打个照面,这是两人在尚膳监大闹后,头一次碰面。
    两人因何禾的事联系在一起,这一刻表情都有些相似,梁秀殳张口就是,“娘娘口谕,召随行御厨何贵,即刻前往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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