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之心这种事,哪怕在人前表露出来,只要看破不说破,就无妨。
    如今入主延禧宫的皇长子殿下就是这个状态,借着郑皇贵妃去给秀女初选监场之机,他在外城各处游走活动的事,众人都看在眼里。
    在翊坤宫万岁病榻前的一番表现,大家亦尽收目中。
    支持皇三子为继承大统之人的大臣们对皇长子这一番举动不屑一顾的反应,自不消说;一直支持他为继承大统之人的大臣们对这一幕幕,在心中都颇有微词。
    不消说十年前,哪怕就近五年来,皇长子十五岁至二十岁这段时间,万岁对这长子的态度较之以往也无甚改观,只是“都人子”三字,当众人面时,少称呼几次罢了。
    因此,在此一刻,若要说到万岁对立储这件事的态度,哪怕一直站于皇长子身后的太后也不能笃定地说太子之位一定就是皇长子的。
    这个状况超过十五年都未曾改变,所谓“国本之争”,其实是上天赋予、由人遵守的礼法与天子一意孤行的意志持续对抗的结果。
    哪一方赢,最后都有人编出无限的说道;而哪一方输,不过是博弈的结果。
    真有人会在夺嫡之前,看向五十年之后,百年之后?那定是未必,都是眼下利益的驱使。
    就如沈一贯这样,如今古稀之年,就算能活到期颐之年,这首辅的位置又怎会随着自己一起到那个时候。
    当下想要争的,不过是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辗转多年,终于坐上首辅之位,为同为己名的“一贯”二字一心贯彻自己的信念罢了。
    什么是信念,纲常是信念?礼法是信念?皆不是,沈一贯的信念是“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与“成为王,败则寇”。
    三十余年前的隆庆朝,沈一贯在殿试上仅为三甲一百三十六名,在彼时,往三十年后看,莫说是首辅,能成为一名内阁辅臣,都已经是修来的造化。
    可他却办到了。
    那般成绩已经说明他并无太高的天资,才学亦不如诸多同期,唯一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乃至于说稍有优势之处还是自己那对抗过倭人、又被称为“布衣诗人”的叔父,故而人脉、资源以及在朝中的底气微微强于其他人。
    这也是他能在任翰林院编修、日讲官兼经筵讲官时,敢于用“弗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不审亦当死”揶揄彼时权势熏天、直逼上位的张首辅。
    暗讽当朝开朝功臣不忠该死,讲这些话都听进耳中的张居正,又如何能不把沈一贯视为眼中钉,因此直到张首辅怀满腔革新之志、可终不敌岁月蹉跎而溘然长逝,沈一贯都未能得到重用,做着闲职、领着俸禄,也好不快活。
    可塞翁失马,未必不得彼时张首辅待见就是件坏事,同样对自诩为“天子老师”的张居正心存怨愤的小万岁——也就是如今在翊坤宫中养病的万岁,却对目空一切、无视权威的沈一贯记忆深刻,很快就将他改任为吏部左侍郎兼侍读学士加太子宾客。
    因被人敌视的离奇缘故远离朝堂,又缘于小万岁的莫名赏识重返翰林院。
    沈一贯在朝中的好日子由此开始,十年之后任南京礼部尚书,十一年后为东阁大学士开始参与机要政务,并于同一年,顺利进入内阁。
    这段截止于七年前的往事,在当下的沈一贯看来,不仅回忆起来津津有味,更是将其奉为“审时度势”——孰能想到无意之中挑战最有权势之人,却为自己迎来如今的最有权势之位。
    而在此之后,对自身优劣已经了如指掌的沈一贯进入了信念的第二阶段——“良禽择木而栖”。
    若要说被万岁看中,是自己“择木而栖”倒也未必,实则确有瞎打误撞的成分,而从七年前开始的这段伴君生涯才是正经的“择木”。
    张居正被刨棺鞭尸的下场,给进入内阁后的沈一贯提了一个重重的醒——在天子脚下的日子,就是会一天发生一个未曾预料到的变化。
    相较于为某件事做决定而言,为自己做选择才是在朝堂之上最重要的部分。
    沈一贯认为自己也确实是个幸运之人——七年前开始,说是进入内阁为万岁鞠躬尽瘁,结果才上内阁大堂报到,就发现万岁早已不参政议事,而是深居内宫给大事拿拿主意而已,别说普通大臣,就算是阁臣、首辅一年也难得亲眼见几回——因此为人圆滑、善于变通的沈一贯处理好内阁大堂这些人、这些事就足够了。
    之前闲过那么许多年,他也不尽是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在南都当地不仅结识名门望族,更是广结人脉,打下了日后在京师朝中“浙人”一派的基础。
    被召入京师后,有了“浙人”在明里暗里的支持,再加上因为多年未出仕在朝中并无对头,又与众人都假意逢迎,落了个好名声。
    这时正巧内阁新老更替,要增加阁臣人手,在万岁那儿一直就留着一个“敢于直言前张首辅之弊”好印象的沈一贯,在万岁与大臣面前自然成了香饽饽,顺利在内阁之中站稳了脚跟。
    而时年已六十有五的沈一贯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择木”之旅,他才成为阁臣时,当朝首辅为赵志皋——一位不结党营私、不大揽朝权、稳重识大体且待人宽又厚的良臣,在沈一贯看来,若自己无法在阁中再进一步,就自然是要一直追随赵公脚步的。
    因此在大小事上,他与赵首辅时常不谋同辞,且在他人与赵公意见相左时,沈一贯亦会与浙人一派与他站在一侧。
    如此一来,长此以往,在万岁面前露脸次数最多的赵志皋口中,沈一贯的出现频率与口碑皆高于任何一位阁臣。
    万历二十五年,赵志皋向万岁奏请致仕,万岁未准。
    沈一贯与他交流甚多,知道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赵志皋的身体欠佳,另一方面则是赵志皋对屡屡抱病、精力明显已然不如往日的万岁迟迟不定下储君人选一事,颇有不解与不满。
    奏请致仕,是选择,也是抱怨。可这时万岁、众臣,以至于沈一贯都没想到,在保留原职、回乡养病的四年后,亦师亦友的赵公于自己家中与世长辞,而万岁彼时的悲痛反应中,明显存着些许“赵公一去,诸事一时又要交由自己定夺”的嫌麻烦感。
    万岁不经意流露出的这一面让沈一贯多少有些寒心,毕竟在他不愿意被政事所扰之时,皆是赵公在堂前殿后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如今反倒认为赵公的离世,耽误了自己在深宫休养生息。
    但这一点并非沈一贯在“争国本”一事上认定皇长子的主因,除此之外仍有其它因素。
    “老师,您说的这些,学生已经聆听多次,其中要义‘审时度势’‘择木而栖’也尽铭记在心,只是当下又提,难不成是有何深意?”得知郑皇贵妃按捺不住对这几日宫中动态的关注,特意派人回宫询问后,皇长子也觉这一次秀女之选,或成为自己为储君的关键时机,因此显得有些急迫。
    “老臣再三与殿下所言之事,皆为殿下所想,殿下若不知沈一贯如今如何为沈一贯,又如何可对老臣能将殿下扶上太子之位信服?”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皇长子并未理解自己所言感到惋惜——“审时度势”和“择木而栖”岂是这位皇子口中随口说到的这般轻巧。
    沈一贯所谓的“择木而栖”亦是指随时要保持防人之心,在并不完全知道事情全貌之前,他并不像才廿岁的皇长子此时这般,表现得有多焦急。
    年已七旬的沈一贯表现得平静至此,只因如今这一场断断续续持续了十数年之久的争斗,亦是他自己等候多时,足以贯彻最终信念的机会。
    无论是对于皇长子还是对于沈一贯自身,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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