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贵往铜锅内部添上些热炭,再夹起一块专门用来润锅的厚羊尾油,反复在铜锅烟筒的滚烫外壁上擦拭,直到整个烟筒的光滑外壁更加油亮。
    桌面上一时油香扑鼻,另外两人此时腹中已满,但闻见这般油香,仍不自主地咽了咽吐沫。
    伊士尧按大小依次将鸡蛋、鸽子蛋、鹌鹑蛋,沿着油亮的烟筒外壁快速打下,滑入肉骨汤中的生蛋被沸腾汤液拱起,又贴回了筒壁。
    三枚大小不一的蛋,竟就摞在了筒壁之上,堆叠成的样子像一羽黄白配色的孔雀翎。
    随着水蒸气将蛋的外部生液完全烘熟,伊士尧用筷子小心从顶部将“三黄升顶”取下,浸入滚烫的肉骨汤中片刻,盛于盘中,呈在皇三子面前。
    相较于将眼前这菜肴吃下,皇三子显然对刚才蛋液从下而上的自行流动更加感兴趣,“是我事先妄加论议,可倘若非亲眼所见,又如何敢信真有这自下至上之状。敢问何御厨,方才此状或为何种法术否?”
    伊士尧听到皇三子连敬语都用了出来,连忙大声打断,“何贵区区一名御厨,殿下对何贵何须此般言语?”
    紧接着顿了顿,心想三言两语怎么能解释得清马拉高尼效应,思来想去只能换个好理解的方法继续说,“禽蛋稠液虽重,但殿下岂未闻古有云得道升仙,驾雾腾云一说,殿下请看肉骨汤中水汽升腾,‘三黄升顶’即是凭此般水雾将稠液向上托回筒壁而成。”
    皇三子将信将疑,把已经变得温热的三黄升顶用筷子沿着蛋黄分为三份,一口一口吃下,尽数吞咽后说,“唔……味实显普通,只是得见方才奇状,味道倒成次要之事。”
    “殿下可愿一试?”被这么一说,又看到皇三子不太相信的样子,伊士尧反倒是摆出一副寓教于乐的姿态来。
    金靓姗心想这一天除了在大殿里吃喝聊天,也没别的事做,秀女初选又被那些监场弄得乌烟瘴气,自己也懒得管,既然伊士尧正好在,就耽误消遣一会儿也无妨。
    于是也帮腔到,“我儿想试便试试,这不比在宫里,处处都得防着其他人的眼,此时欲做便做就是,只不过这时玩了闹了,午后可得更加用功些才是。”说着就示意伊士尧把做法教给皇三子。
    这点小事对伊士尧轻而易举,可对平时只等人来服侍的皇三子而言,这样需要技巧的手工,就有些难度。
    皇三子磕下鸡蛋,常温的蛋白在小沸的汤面表层向上拱,他不无欣喜与得意地紧接着打下鸽子蛋,却因为操之过急,蛋液直接掉入汤中,溅起的水花撞在有油的筒壁上,炸出许多油花,惊得他一愣,向后跳了一步。
    “无妨,无妨,退下。”见宫女以为自己被烫伤,端着凉水急忙跑来,皇三子先于准备挡回宫女的母妃,朝她们挥了挥手。
    而事实上,离得近的伊士尧却看得清楚,油花在皇三子的手上留下了数点红印。
    “殿下莫急,只需沿筒顶缓缓打下,稠液自会自行滑动。”伊士尧倒是想了想失误导致皇子烫伤可能会是什么罪过,但这时也顾不上,只是对皇三子这一刻的表现非常赞赏。
    他想到自己初次接触烹饪这件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皇三子如今的年纪,炒个鸡蛋都要举着锅盖,离灶台老远,生怕溅上来的油星子崩到自己。
    即便被油星溅到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就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就与伊士尧自己当年的表现对比,皇三子强过许多。
    皇三子镇定了一下,再取过一个鸽子蛋进行尝试,手法较之前娴熟许多,只是手腕用劲不对,导致蛋黄先于蛋白滑进了锅里,母妃与何御厨略表惋惜之余,自己也大叹一声。
    “勿要气馁,这才第二回,熟能生巧的事,岂有初初去做就成的?”金靓姗在一旁鼓励,“何御厨虽年纪尚轻,却已为厨十数载,我儿已成一步,再试便是。”
    伊士尧再递过一个鸽子蛋,手腕比划了一下用力的方向,皇三子会意,再次敲了下去。
    蛋白贴着筒壁发出滋滋油响,蛋黄底部也缓缓凝固,像水滴状悬在一半的位置,被因水汽而翻起的鸡蛋牢牢托住,皇三子“乘胜追击”,极快地打入鹌鹑蛋。
    不出片刻,一羽孔雀翎即成,他学着何贵的样子,在汤中浸泡些许,用盘子盛了,双手恭敬地呈给母妃,脸上满是得以做成的自满神情。
    金靓姗夸赞几句,尝了一口,味道属实普通,“谓之曰‘三黄升顶’,总不该真是直白将这禽卵的三黄作为菜名吧?”
    “如何不是?”伊士尧若有所指地一笑,“字面之意自然是金禽、飞奴、鹑鸟三禽之卵,可加上升顶二字,自成面前这位殿下,他日必将承继大统之意。”
    皇三子还沉浸在做成自己初以为是“法术”的菜色的忻悦之中,没有留神何贵正在与母妃言说何事;而金靓姗却对刚才伊士尧的话,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
    她想到,伊士尧先是借铜锅涮肉走入大殿;再是用骨肉汤向自己说明皇三子去取嫡位,若只是想与谁争什么就显得片面而残忍;再用这三黄升顶证明,皇三子连这种小事都能认真处理得丝丝入扣,嫡位应该是他有能力和见识去拥有的东西,非要像皇长子那样去有意地“夺”,反而显得不堪了。
    但她也有自己非要让皇三子继承皇位的理由和苦衷,而且在丸药迷案之中就透露过,只是这时皇三子在场,不便与伊士尧说明而已。
    铜锅里的肉骨汤已经煮得很稠,咕嘟声听起来已经很低沉——是这顿午膳该进入尾声的时候。
    她放下筷子,慵懒地说,“午膳用罢了。”
    宫女、太监闻声来收拾,伊士尧立在一旁候着,金靓姗对皇三子说了句,“可记得方才为娘言玩过闹过之后的话?”
    皇三子迅速从餐凳上站起,“儿臣此刻便返前殿去了,恭请母妃午中宁安。”说完拜了拜,在宫女、太监的跟随下离开了大殿。
    金靓姗见皇三子走远,转向伊士尧,“何御厨,随我至茶厅一述。”
    伊士尧自认为这次铜锅涮肉的安排还算成功,该说该做的都完成了,只等宫人把场面收拾了,自己再带上工具离开。
    这时金靓姗找自己,他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但话都说出来了,只得跟去。
    金靓姗还没坐下,就开口说了,“今天这一出,亏你想得到。”
    伊士尧一愣,“早上那会儿莫名其妙烦躁,回厨房静下来想想,好像也不是那么个事,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见你,那就在准备午饭,这不就正好吗?”
    金靓姗坐下,没有立刻说话,伊士尧眼睛幅度很小地四处张望,不知做什么好。
    “其实那什么‘丸药迷案’,是件真事,”金靓姗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到,“明光宗,就是现在在宫里的皇长子。”
    “‘红丸案’嘛,听说过,就没反应过来是这朝代的。”
    “呵,你也不是完全对历史一无所知啊。”金靓姗没想到还连带着消除一个对他的偏见。
    “听过红丸案三个字,也不代表我真的都知道。所以最后明光宗真的死在一颗药上?”
    “这还能有假,只不过我说的那个,多少和史实有点不一样。”金靓姗眼神飘忽,在脑子里寻找合适的措辞。
    “怎么?那丸药是你派人送的?”伊士尧本来想说郑皇贵妃,但也想不到现在的金靓姗和郑皇贵妃有什么差别。
    “大差不差吧,反正说起来是有点脱不了干系的意思。”金靓姗幽幽地说,又很快加上一句,“那是历史上的郑梦境,和我现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再怎么想让皇三子当皇帝,我也犯不着做下毒害人的事。”
    “这我信,反倒是你被下毒了。但现在这样更无所谓了,你知道那红丸跟你无关,皇三子迟早又能当上皇帝,这后面的事还担心什么。”伊士尧觉得金靓姗在杞人忧天。
    “事情没定下来,谁知道结果怎么样?哎,你是决定帮我了对吧?”金靓姗本来想把另一个无论如何都希望三皇子继承皇位的原因告诉伊士尧,即无论皇长子多性格古怪,为人处心积虑,但总不至于无故横死,但这会儿担心伊士尧调笑,就忍住没说。
    “帮,当然帮了,刚才这一出还不够明显?”伊士尧看着金靓姗,觉得这时候的她有点奇怪,“不过我有个条件……”他早想好了这一句,正好这下一气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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