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深长的梦境。小区楼下,雪积了厚厚一层。她在光洁平整的雪地里打滚,却没有留下任何压痕。原来是梦。意识到这一点,她变得肆无忌惮,任由自己和雪花亲密接触。四处空无一人,触感寒冷,却柔软,让人流连忘返。
    梦结束后,符黎感到浑身疲惫。身体酸软,伴随着轻微头痛。昨天好像说了很多话,前言不搭后语,甚至忘记了那场面怎样结束。她缩在被子里,像是还没从梦中彻底清醒。
    另一边,颜令儿还在做清晨瑜伽,手机就收到好友的消息。
    “啊?所以是女二房东把房子租给一个高冷帅哥吗?”她飞速厘清状况。
    “确实,就是字面意思的高和冷。”
    “记得嘱咐他别再半夜扰民!”令儿义正言辞,下一秒态度又峰回路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C什么的?”
    Crush,短暂的、突如其来的迷恋。昨晚,符黎确实感觉到心跳加速,但那大多是因为酒精和气喘吁吁的爬楼运动。
    “算了吧……而且我昨天喝了点酒,完全在他面前乱讲话。”
    “那又怎样,他之前那么吵,你俩现在扯平了。”
    颜令儿的语气似乎能从文字背后透过来,让人轻松不少。她掀开被子,起床。客厅茶几上,百合花被拆掉包装纸,放在简约的透明玻璃花瓶里。对了,那是卫澜送的花。后来她几乎都忘了自己手里还捧着花束。
    是室友做的吗?符黎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能记起他的容貌。一身黑色:衣服,头发,眼瞳。高个子,比卫澜和小叶还要高一点——她甚至没发觉潜意识竟然擅自拿他们作为比较——但身体很薄。他一定很适合戴项链。她想着,同时取出白纸,写下歉意和谢意留在桌上。
    ※
    一夜过去,路上的积雪已不见踪影。幸好车辆无法通达的地方还残存着雪景,抵达叶予扬家时,他正在小区公园里和妹妹堆雪人。他们都穿着黄色外套,一只像芒果,一只像柠檬,完全是两个刚从树上摘下的快乐的水果。
    雪人大体有了身形,还缺少眼睛和鼻子。他看见符黎,挥了挥手,蹲下身与予清说了几句话便跑来。大雪难得一见,比起补习,她宁愿小叶留在户外。
    “让予清一个人没问题吗?”
    “小妹才不是一个人,她有几个好姐妹一起玩呢。”
    “其实今天就在外面玩雪也不错。考试临近,需要适当放松心情。”符黎停顿了片刻,“反正我高考前是这样。”
    “……不要。”小叶看着地面,回答得干脆。
    她忽然察觉到异样:他好像不是刚才那颗快乐的芒果了。在高叁巨大的压力底下,一切悠闲惬意都让人心生愧疚。
    符黎想表示些安慰,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不用这么紧张。但直至进入书房,她才发现他异样的真正原因。书桌上放着一封信,淡粉色,用心形贴纸密封。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情书吗?”她忽而燃起熊熊的好奇心。
    “唔。”小叶揉揉头发,勉强承认。
    “真好啊……年轻真好。”她感叹道,“我以前也写过情书呢,只不过是替别人写。怎么样,你打算接受吗?”
    他视线越过她,看向门旁的书架。“我看不太懂,很多拼音缩写。”
    她一时失望,因为拼音首字母通常无法展现语言的妙处。
    “小符姐喜欢什么样的?”
    符黎想了想:“平铺直叙的。简明,不矫饰,但尽量详细地传达那种心情。不过,假如我十七八岁,可能也会用上拼音和缩写吧。那时候总是想方设法制造一些谜题之类的,又想藏起来,又想让别人知道。”
    “十七岁和二十四岁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当然啦。尤其是二十岁以后,很多观念都会飞速更新。”
    叶予扬没说什么,似乎在为这件事苦恼。
    “小叶,你……会好好回复的,对吧。”她轻轻叹息,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她希望他能好好梳理内心,无论同意还是拒绝,都要给对方一个确切的答案。有种流行的说法,“我喜欢你,你是自由的”,但那份“自由”之中需要包含友善与深思熟虑。出于礼貌,出于尊重,他应该恰如其分地回应。当然,任何人都应当如此。
    “肯定啊,我已经想好怎么讲了,而且我们班主任不让谈恋爱。”
    好男孩。她感到欣慰,随后试图悄悄深入一步:“是之前一直帮你拿作业的女孩吗?”
    小叶点点头。高中时期,有时候,帮没来的同学带作业是件有点暧昧的事。你拥有责任,拥有权利,拥有几分或羞怯或活泼的心机。
    “年轻真好,”她再度说道,“而且她还很勇敢。”
    “为什么?”
    “因为一不小心就要从朋友变成陌生人,得下定决心才能跨出这步。”
    叶予扬微微低头垂下眼睛,若有所思。她看着他,心想这大概不是小叶第一次接收他人的好感。可是,他真的因为这件事才不开心吗?明明昨天还很正常,难道情书是昨晚收到的?
    “我觉得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啊……”他拾起奇异花园里崩塌的植物残骸。它们遮蔽了去路,让过路者在迷宫中失散。叶予扬明白她说的那种心情,想让对方了解,又想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但至少可以确认,她还没离开这里。在天亮之前,还有机会和她再次相遇。
    ※
    周二,符黎如愿以偿,抱着笔记本电脑到佳日文化入职。这种情况她第一次见:昨天收到offer,次日就要来报道上班。虽然离奇,不过她毫无怨言。
    上午十点。李争青和美女HR都不在,只有那位红发女性带领新人进入主编办公室。她手里拿着两张文件,让符黎坐在对面。
    “我是Elena,你可以叫我lena姐,暂时是你的对接人。你的工作原则上和主编直接沟通,但由于他最近在外地出差,比较忙,所以目前我代为掌控。没问题的话就在合同上签字吧。”
    Elena个头不高,但浑身散发着压迫性的气息。符黎盯着她的钻石耳钉,感觉那股气势颇为熟悉。是什么呢,她拿起碳素笔默默想着。每个人生命中都会出现相似的人。浓烈的香水味让她差点咳嗽起来,渐渐的,Elena的形象与中学时代的女同学合而为一。
    有好学生就会有坏学生。初中时,那些每天抄作业、谈恋爱、放学约架的男女生被统称为“道上的”。一旦迈入这个门槛,他们就天然地连接起来,人脉从1班伸展到14班,覆盖整栋教学楼。当时,班里有位道上的风云人物。她娇小,染了扎眼的红发,每周不停换男朋友,指使他们为了自己打架。
    就是那种气质。得出结论后,她马上谴责了自己。不该这样看待别人。
    “上个编辑不负责任,干到一半就走人了,她交接的东西也不能用。但选题我们已经报给众阅出版社了,所以你得在这个选题范围内,把她留下的改成符合我们审美要求的。具体你自己看吧,都在这个PPT里。”
    作为职场新人,她只能优先回应“好的”。
    “两天之后把大致的架构给我过目。”
    对方收好合同,带她到走向办公区。工位上有六个人,叁男叁女。在Elena飞速点名般的介绍下,他们各自抬了抬头,尔后又立刻沉浸到繁忙的工作当中。无人交谈,只有打字声和呼吸声。她发现那名长发及腰的女孩不见了,那天,在主编办公室前,是她们初次也是最后一次撞见。
    符黎脱下羽绒服,拉开自己位置的椅子,打开电脑,全程蹑手蹑脚,害怕惊扰这份寂静。她双击桌面上的PPT,快速浏览。新书的选题是地理文艺故事,既要囊括城市的自然及人文地理特征,又要兼具戏剧性和可读性。书籍共计十册以上,版式与佳日文化制作的百科全书系列相同,皆是难以掌握于手中的大尺寸。插图以盛典国着名插画师的作品为范例,突出凌厉的线条感。
    符黎看着看着,眉眼皱成一团。这些内容大约是那个长发女孩留下的,不知道她完成这份报告时用了几分真心,又有多少屈服于主编的要求。她无法提出专业编辑那般一针见血的意见,但至少,作为有点积累的读者,她可以代表自己在市场上避免这类作品。
    很容易想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地理专业知识与文艺故事结合,除非出自大师手笔,否则只会像社交媒体上流行的段子,有种不伦不类的幽默。主编意图复刻《戏说历史》的成功,于是让员工策划了这部《戏说地理》,但他似乎根本没考虑过地理适不适合被“戏说”。Elena说选题已经报给众阅出版社,言下之意是已经无法再更改了。忽而,符黎从这句话里挖掘出一个潜在的事实——
    大学生毕业时需要进行论文答辩,众阅出版社扮演着校方和答辩导师的角色,而佳日文化仅仅是诸多学生中的一个。换句话说,他们其实不具有出版图书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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