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呈轶不明白,薛青便更显迷惑。
    两人从太医府院离开时,脸色沉沉,皆有各自的心事。
    牛车还未行至江府门前,薛青便瞧见黎鹰的蔬果车停在了侧门,人已不在。
    薛青向里头道了一句:“公子,想来,黎鹰带了什么消息过来。”
    江呈轶掀开了车帘朝外头看了一眼,原本便蹙起来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一些。
    未至府院内,便见有小厮急匆匆迎上来道:“公子...”
    江呈轶见他行色匆匆,面露焦急神色,便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司空付博付大人今日突然造访...正巧黎鹰送了新鲜果蔬来,在偏厅候着公子归来...公子久未归,付大人便有些坐不住,于前厅稍等了片刻,一不留神便去了偏厅,与黎鹰撞上了。付大人询问黎鹰乃何人?黎鹰交代自己是为江府送果蔬的菜农。付大人却不信,硬说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黎鹰,觉得他眼熟,纠缠着黎鹰颇多询问,黎鹰已快顶不住了。”那小厮一口气说完一长段话,差点喘不过气来。
    江呈轶听之,脸色惊变,急急问道:“何人将黎鹰带至偏厅的?我不是说了,若是黎鹰来,便从后门直接通往后院。若我不在,便让他在书房等候,怎会让他与付博撞上?”
    正说着,他便夺步向前,朝偏厅冲去,那小厮在一旁结结巴巴的解释道:“奴婢本是照着公子您的吩咐,带着黎鹰从侧门入了后院,但黎鹰说有急事要寻公子,歇下片刻就要离开,便说直接在偏厅等候,奴婢不知付大人会寻上门,一时大意,便让黎鹰前往偏厅等候。谁知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司空大人便来了府内...偏偏公子久久未归...”
    他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也晓得这理由解释起来非常牵强,不论怎样,这也不是他失职的缘由。
    江呈轶对他之解释充耳不闻,向薛青使了个眼色,便跨步离去。
    薛青轻咳了两声,对那小厮道:“也不必多做解释了,且去领家法二十棍吧。”
    那小厮的脸色从仓皇无措变得更为苍白,颤颤巍巍的应了声道:“奴婢多谢薛公子留情。”
    他退了下去,薛青瞧着忍不住叹了一声,随即急匆匆的追上江呈轶的步伐,朝内院行去。
    偏厅之中,付博与黎鹰对坐,两相对望,却不言。
    江呈轶一入庭院便莫名觉得一股寒意袭来。
    他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心口有些发凉。
    黎鹰曾为常猛军麾下一名伍长,只因当年与秦冶关系甚好,常猛军覆灭后,才会跟随秦冶一同入了水楼,如今在这偌大的长安城中,作他与房四叔、闫姬两人的消息传递者。
    然则,黎鹰当年虽然只是常猛军麾下一名小小的伍长,祖上却与右扶风付氏有些渊源。
    黎鹰的父亲当年曾任司空府中令史,因能力出众,大小事务皆替付博处理过,因而付博对其父亲之印象较为深刻。而黎鹰同他父亲生得极像,常猛军逆案轰动整个九洲,安帝在抄家时,将与卢氏交好的小士族全都处置了。黎家便包含其中。
    黎鹰的父亲死于断头台,黎鹰因在常猛军中任一职小官,后又侥幸逃出了那场血染洛阳的杀戮,这才能够与被救下的秦冶一同存活下来。他的父亲被问罪时,司空付博作为其监管之官,不但未曾为他辩解过一句,甚至还在安帝面前变本加厉的抹黑其父。以至于,黎家满门被灭。
    黎氏不过一个小士族,而当时安帝铁了心要借着五侯之手,将卢、越、吕、慕容四家除去,与他们相关的所有士族也要一并惩治压制。
    付博在此前同越氏交好,本也是岌岌可危,若非付氏祖先一力襄助世祖夺得国朝皇位,安帝不好下手,付氏亦会遭殃,为了保住付氏,安帝在针对黎氏时,付博立即把矛头转向了黎氏,并了夸大其词,还上奏请求安帝严惩黎氏一族。
    黎鹰此生最为憎恶付博。
    此刻隔着血海深仇的两人坐在同一个屋中,怎么了得?
    江呈轶只觉得头疼脑热,勉强满是凝重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向厅中唤道:“司空大人今日怎得突然造访?晚辈刚入府便听此消息,实在诚惶诚恐。”
    他双手作揖,大步流星跨过门槛,朝着正襟危坐在客座的付博微行了小礼。
    付博朝他瞥了一眼,竟也不起来相迎,只是继续坐在席团上,神情紧绷,话语也十分不客气道:“江主司的府邸真是不好进,本官下次还是先递了拜帖在来寻江主司为好。”
    他此时身穿青色暖春直裾朝服,腰附金印紫绶头戴进贤冠,两鬓飞霜贴在方正平和的脸上,一双浓黑的剑眉微微翘起,黑洞洞的双眸中深邃难测,精神沉稳。
    付博此人,野心勃勃,身上总有一股没由来的傲气,仿若天生便比旁人更高一等般。即便此时此刻,乃是在旁人的府邸之中做客,他也能拿出一副主人家的款儿来,让人十分不适。
    江呈轶眉头一挑,心中虽已不悦,面上却未曾表露。
    他只是恭维似的向付博笑了笑,便径直走向了坐在对面的黎鹰。
    黎鹰此刻的神色已然不对,只觉乌云密布,低垂的眸中隐隐压抑着怒意,一双收在袖中的拳头早已青筋爆出,只差跳起来与付博轰轰烈烈的打一场了。
    江呈轶出声温和,安慰道:“让你等了许久,若是府内果蔬一事的年钱与续约,还请黎公子先前往我的书房等候片刻,我立刻便来。”
    他站在他面前,刻意遮住了身后的付博,不让身后人有任何机会瞧见黎鹰此刻的神态。
    面前低垂着脑袋的青年人这才敢抬起头朝他看去,此刻黎鹰的双目已然通红。
    江呈轶向薛青使了个眼色,命他将黎鹰带下去。
    却听付博呵了一声道:“等等。江大人。本官冒昧问一句...这位黎公子...当真只是江府来往的果蔬农?”
    起身的黎鹰顿住脚步,压抑着已蓬勃的怒火,侧着身子不语。
    江呈轶转身朝付博微微笑道:“付大人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您来时应瞧见了这位黎公子停在我府门前的果蔬农车?如今为何要在这里反复询问呢?晚辈方才也听门房略说,付大人您纠缠着黎公子不断询问,究竟何意呢?”
    付博敛眸向前方望去,一双如鹰眼般的眸死死盯着黎鹰,道:“只是觉得...这位黎公子眼熟的很,像是本官的某位故人。”
    江呈轶始终维持着那张笑面,一边在背后挥手让黎鹰快些离开,一边道:“黎鹰是晚辈这里的常客,只因他家果蔬的成色卖相十分好,我家夫人只爱他一家,才会令他一直向江府送一些时令蔬菜与水果。若付大人也看上了他家的果蔬,大可以开口直言,何须拐弯抹角的说他眼熟?想来多来一家府门的生意,黎鹰也应该愿意。这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
    他边讽刺着付博小题大做,一边强调了黎鹰的身份。
    付博的神色更为凝重了,愈发觉得黎鹰这张脸令他十分熟悉,但奈何他就是怎样都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此人。
    薛青悄悄带着黎鹰离开了偏厅,待付博反应过来时,他们已不见踪影。只剩江呈轶同他对堂而作。
    付博转了转眸子,思量一番嘲讽道:“江大人不仅为陛下鞠躬尽瘁,便是连自己府内也是亲力亲为,甚至于与果蔬菜农交涉这等小事也要亲自过问,当真辛苦。”
    江呈轶反讽道:“我江某不似付大人出生士族,江某不过平民布衣,如今被陛下任命为东府司主司,也是勉强担责,实在不能登及大雅之堂。江某不喜府内过多仆役,一则认为府内不必养闲人,二则认为仆役多了,是非也就多了,是非多了,偷鸡摸狗,贪污纳贿之事便也多了。江某所处的东府司,为官者必是清正廉洁。这四个字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易了。因而只有亲身操持,放能体会。”
    他已不自称晚辈,且这话完全将方才付博的讽刺堵住,不留余地,甚至暗喻付博为政阔绰,贪赃枉法之事屡见不鲜,令他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
    半晌后,付博气笑道:“江主司的这张嘴,不愧是远近闻名的‘不烂之舌’,活的能辩成死的,错的能辩成对的,直是厉害至极。”
    江呈轶面不改色,谈笑皆平,淡淡道:“大人过奖了。不知大人今日来江某府上究竟所为何事?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同江某说道江某家务内事吧?”
    付博脸色又变了变,神色古怪道:“听闻江主司近日与廷尉窦大人共审那广信县令胡光?本官前来则是想问,为何本官府下门生近日皆被传唤至东府司和廷尉府审问?”
    江呈轶听他提及此事,心中便有了数。
    宋宗一案不仅仅牵扯出扬州刺史苏刃任上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一事。更因广信县令湖广入京调查,查到了当年司空府下数名官吏私吞朝廷为百姓建造民宅、修建佛堂拨款钱粮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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