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父亲没这么长时间的呆家里,最多在家吃顿团年饭。除夕之夜,也要忙到半夜才回。父亲回来时,姐们都睡了。不过,父亲无论多晚回家,除夕之夜的堂屋都亮华华的,燃烧着淡淡的树兜香。
    往年,父亲吃过年饭,忙不彻地去戏院唱戏,天天没落屋,一个正月的戏份排满,直唱到正月完,没停。有时,父亲团年饭也没吃,就被玩狮子的唱地花鼓的玩踩人船的叫去,给他们当个公正人。有身份的人家,玩玩意子的正在摆阵势,显身手。飞檐走壁,翻斗倒立,看谁的武艺子高,然后每玩完一个玩意子,就鞭炮四起,锣鼓声响,好不热闹。谁玩赢了会赢得数倍的东西。烟酒钱之类。那是摆阵势赌赢的东西。
    父亲成年累月地天南海北地唱戏,一个村唱个五六场,每个乡镇村落的戏院,都会留下父亲美好的声音与身影。那时一张戏票不过2角5,一碗包面钱。
    那些玩玩意子的,叫父亲去参师的原因还在祖母。任何一个来故河口玩玩意子的领头人,一听到祖母出生武术世家,没有不来参拜太师母的。祖母那些会飞会蹲,武功高强的哥哥们,被当作了传奇,在故河口流传。给人无尽的幻想!
    据祖母回忆,她的小哥就是我那个被人暗算的,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六舅爹许六友,就是玩狮子的高手。冬天下雪,许六友只穿件白衬衣,红色单裤,八张桌子并排摆,他顶着狮子头,几摆几摇腾地一下,就飞了过去。八张桌子并排,起码有八米宽。可见我的六舅爹的轻功了得。飞檐走壁是寻常事,飞禽走兽绝不是他的对手。姐们都为有这样一个风流潇洒,武功高强的六舅爹感到自豪,只可惜他死得太早,要是现今他还在人间活着多好!
    父亲自从戏班解散,就不再去那些场合,请也请不去!春节就在家跟姐们讲故事,或去外公家拜年,去母亲娘家走亲戚。那也是母亲最感幸福的一段时间。
    姐们大的七八岁,小的不过两三岁。从生下来,父亲见过闺女们几次,却没时间百天百日跟她们一起生活。闺女们长得益发水灵,父亲竟一无所知。父亲早去晚归,多日才回家一次,闺女们更是少见到父亲,但她们都知道自己的父亲会唱戏,长得玉树临风,人人敬重。叫陈章蓝。
    这是孩子们从乡亲们嘴里得知的,因着她们的聪明漂亮,走在路上,也有人夸赞,开口就是:“章蓝的几个丫头,个个长得眉目清秀,冰雪聪明,斯斯文文,真是接了他的代。”
    故河口人称陈章蓝家的闺女为金花,一姐妹就一朵金花,两姐妹就两朵金花,直到后来就是五朵金花。再后来,就是七仙女下凡。
    姐妹们无不困惑,私下谈论:“为什么乡亲们总说我们长得像父亲,不说我们长得像母亲?”她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乡亲们眼中,是个闷鼓佬。相貌姿容都不及父亲!说她们长得像父亲,是夸她们。
    父亲在家过年,姐们高兴得不得了。一大早准备着把破了洞的花棉裤,用梭子缠住,缠得裤腿上起了疙瘩,缠得裤脚到了漆盖,穿在身上怪异极了。更是见不得外公外婆。其实,也不是这个原因,是下雪了,路不好走,担着孩子与家什的父母带不动那么多孩子,要留大姐与二姐在家。
    大姐二姐哪里肯依,祖母与小姑用尽了办法,也哄不住。怎么打,也没用。
    父亲担着一担箩筐,一头装东西,一头装三姐。母亲背着个包裹在父亲身后走。他们前脚刚走,姐们后脚就跟上。母亲急不过,拿根枯竹条想抽她们。
    姐们见形式不妙,赶紧停下来,等母亲一动,她们就动一下。哭得嗓子都哑了,只是不肯回去。远远的望着父母,走一程,望一望,保持着一个永恒的距离。就这样从故河口到青苔村几十里的雪路,两个小孩子硬是走完了。
    她一天到晚忙不停
    爬山涉水走千村
    一颗红心为革命
    送货宣传好热情
    要学春姐好榜样
    做个人民好后勤,好呀好后勤……
    这是父亲素日唱的《送货郎》。姐们也会唱。雪花飘落在曲折的长堤上,堤道两侧的柳树随雪花飞扬,情形竟与曲中的词意几分相似。只是这春姐儿不是走千村,而是赶路去外婆家。
    姐们边走边唱送货郎,寒冷的行程覆盖着温白雪香,那是外公家的饭香,菜香与甜酒香。外婆把扳来的鱼盐好储藏,等着姐们来了吃,外婆用钵泊好了甜酒,参个蛋花子煮了,香甜的等着姐们来吃……外婆家在冰天雪地里的情形于姐们来说,就是洞天福地,世外桃源。那是外公与外婆为她们营造的桃源即景。
    待父母从茫茫白雪中行走到外婆家时,已是日光暗淡,雪光微亮的黄昏。父亲放下箩筐,搽了把汗,从箩筐一头拿出家什,母亲则从另一个箩筐抱出三姐,一同进了外公家。姐们正藏在外公家门外不远的一颗树底下,向外公家张望,只是不敢前去,更不敢进外公家的门。外公家的炊烟袅袅升上天空,与白茫茫的雪光融合一起。青苔村下的某户农家里正热气腾腾,蒸煮炸炒的饭香酒醉!
    吃完饭,外公乘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微光走出门,望着白茫茫的雪光与暮色,奇怪地问母亲:“秋香,我的两个大外甥丫头来了没有?”
    母亲说:“父亲问得稀奇,您的两个大外甥丫头来没来,您看不着啊?没来呢,先前要赶路,被我打回去了。得,打她们的竹条还在箩筐里。”
    母亲边说边从箩筐拿出三姐的包被与尿片,边把箩筐的竹条在空中甩了两下,准备扔掉。
    外公说:“秋香,你确定我的两个大外甥丫头没有赶路来?”
    母亲说:“父亲,我将她们打回去了,没看见她们跟来!”
    外公说:“咦,那就怪了,我怎么发现屋山头的树底下站着两个娃呢,大雪天的,谁家的娃站在我屋山头的树底下呢,该不是我的两个外甥娃吧?”
    母亲一听,一惊,忙顺着外公手指的方向看,果然,黄昏微亮的雪光之下,有两个小人影,真是我两个精灵活泼漂亮的姐姐。她们一路赶路赶到了青苔,站在外公屋旁的树荫下,对外公家的炊烟望,不敢让母亲知道。要不是外公发现,她们可是要这样站在雪地下一整夜呢?
    母亲咿呀了一声,骂道:“两个发瘟的砍脑壳的婆花子,几时赶路赶到这里来了?还了得,看老娘不抽死你们有鬼……”母亲边骂,边拿起准备扔掉的竹条,将三姐往箩筐里一放,就朝树底下跑去。
    我的两个姐姐嘴巴正冒热气,手冻得像包子一样,脚上的鞋都跑落了,打着赤脚,两只脚冻得像两个大馒头。可那疙瘩疙瘩的棉衣底下藏着的幼小身体却冒着热气。走了那么远的路,她们一点都不觉得冷,浑身发热。就是肚子饿,想尽快进外公家去吃点好吃的。两姐妹低下头,正在树底下叽叽喳喳的商量对策呢!哪注意到母亲拿着竹条跑来了。
    母亲拿着竹条跑到树下,并没有心疼地把她们搂进怀里,像祖母一样我的肉我的儿地叫,而是挥舞手里的竹条,破口大骂:“还有没有王法,还翻天了,还赶路赶到这里来了,看老娘不抽死你们,原把你们抽回去……”
    吓得姐们是魂飞魄散,打着赤脚就往回跑。
    外公一路跟着母亲跑过来,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竹条,也对母亲破口大骂:“狗日的秋香,你跟老子真是铁石心肠,伢们过年不到外公家来玩,到哪里去玩?伢们一年上头没出门,这大过年的,来外公外婆家来玩不好吗?你跟老子这样狠心肠,你不带她们来是小,她们自己来了,你还要将她们打回去?你跟老子还有没有王法?原来你公婆友打卦说你不晓得心疼孩子,我还道她冤枉你,现在看来,是真的,你跟老子还不把孩子背进屋里去烤火,手脚都冻坏了,这会不晓得冷,待会有她们好受,你个做娘的,还说她们没赶路来,被你打回去了,敢情我的两个外孙女就自个打着赤脚,在雪地里一脚一脚跑来的?我的乖乖宝宝哦……”
    外公抱起我的两个姐姐,心疼得眼泪都掉下来。
    母亲听了外公的一番数落,才不做声,扔了竹条,进了屋,也不打她们了。
    我的两个姐姐就兴高采烈地进了外公家。与父亲母亲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在外公家烤火,吃外婆准备好的年货,玩外公家好玩的玩意子。在外公家里过正月年。
    说起来蛮辛酸,那还是姐们长那么大,跟父母一起过的第一个团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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