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汰养了八个儿子,最终活下来四个。我姐夫陆仔是她最疼的幺儿,也是最孝顺她的幺儿。这个幺儿从结婚离开吴汰,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在一边打拼,业已十几年。在情感牵系上,真不再是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鹿女可比的了。可吴汰这忽儿对着陆仔面给鹿女讲了一个儿媳妇对自个姆妈不好,就要往死里打的故事,何意?
    还不说,吴汰早在鹿女还没嫁过去时,就患有肥胖病,这些年来,根本帮不了她幺儿做任何事。吴汰家里本来就穷,在经济上对她幺儿更没有任何支助。相反,每年,她幺儿都给她赡养费,过年过节去看望,要吃什么用什么都是她幺儿跟她买。这次病了,依然是她幺儿送进医院治疗,照顾。鹿女作为她的幺儿媳妇,没有劝阻自己的男人,来医院一道孝敬她老人家,难道做错了?
    鹿女实在没想到,在医院,吴汰会给她讲这个故事?一下就给吓蒙了。
    从前吴汰也给她讲过几次,但不在医院,没有当着陆仔的面。
    讲完这个故事,吴汰便安逸地睡了。却把她这个孝顺幺儿的心给讲乱了。
    因为吴汰的这个故事隐喻太明显,似乎在隐射鹿女作为她幺儿媳妇对她不好,那么她的幺儿陆仔就可像彭家大儿子一样将鹿女打餐死的?是这个意思吗?陆仔把他母亲的故事真听进心里去了,还以为鹿女背着他对他母亲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做了什么不堪的事。那个是自己每天白天黑夜,眼睛都不眨地伺候着,还不放心,鹿女稍有不慎,他就跟她急。
    这么说吧,吴汰的这个故事严重误导了陆仔对待自己老婆的态度。影响了鹿女与陆仔之间的感情!以致鹿女一想起陆仔在医院对待她的那副嘴脸,就不想跟他终老。这个念头在宁静的夜中,清晰如洗,清晰得叫她自己都生怕。从骨子里,她对陆仔已失去了依赖。陆仔现在的所做所为,都让她感到冷。
    地处天鹅洲不远的小厂,总有清新活泼的时刻。而在青苔,鹿女只听见稀疏的几声鸟鸣与无尽的嘈杂、轰鸣。包括这人世间琐事无限的侵扰声。陆仔对鹿女的那颗心,也在这种嘈杂中失去了柔软,在小厂倒是可柔软一点。
    鹿女成年时,故河口已进入了天鹅洲时期。鹿女与陆仔成婚后,在天鹅洲办米厂,酒厂,养猪厂。后来,由于天鹅洲水患年年,不利发展。加以天鹅洲搞什么移民新村,大开发,他们没有移到上面指定的沙滩子(所谓的天鹅洲开发区),而是迁到了青苔镇。至于为何舍弃家业,从天鹅洲迁到青苔镇,我不晓得。
    小厂,既剥绒厂,是鹿女与陆仔离开天鹅洲后兴办的。在小河口镇上,与天鹅洲仅仅一河套之隔。天鹅洲开发区未成立之前,地属小河口镇。剥绒厂算是他们离开天鹅洲后的又一谋生方式。每年,他们有一半时间在青苔,一半时间在小厂,从此过起了城乡两歇的候鸟生活。这个在巴垸下部《天然洲物语》)里有详细记载。
    鹿女每次回小厂,在秋天,在下雨。小厂显得格外沉默而清旷。小厂院内的小草在雨中散发感伤诗意的气质,被撇在屋群之外,格外伟岸而独立,更有着种倔强的忧郁。小厂之外的天空,却无限的广阔深邃。
    每次,鹿女只要面临小厂,心里都会涌来一股清泪,这是她的另一个家。盛满尘世遐想的家。这遐想犹如黄昏对大地,农民对田野,孩子对大人。大地有黄昏,孩子有妈妈,田野有庄稼。无论春夏秋冬,它们都在生长,勃勃生机。而只要一回青苔,这些美妙的感觉都会消失。陆仔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吴汰住院后,陆仔更是变得厉害。一个人医院里独来独往,进出房屋都冷着个脸,从来都不跟鹿女打个招呼,也从不交流。似乎真怪罪鹿女没有孝敬好他母亲吴汰,真对他母亲吴汰不好,要打餐死的才解恨。
    鹿女见状,实在忍不住,就主动对陆仔说:“今天我去照顾母亲,你就在家休息,这些日子,你一个往返不歇的也累了。
    可陆仔听了鹿女的话,怎么也不信,还对她说:“你会这样好心?你有这么好的思想?你是真去照顾我妈,还是说反话?”
    鹿女就说:“你太不了解我,你母亲苦了一世,到今天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几天活,作为儿媳妇,我去照顾她是应该的,你怎能怀疑我的真心呢?”
    陆仔听了,便说:“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理儿,可为什么总那般呢?她老人家一辈子给我们添了什么麻烦呢?你用得着如此么?”
    鹿女听着,糊涂了:“我到底都怎么了?”
    她真想不起来。就彭老婆子叫她大儿子把她大儿媳妇做死地打,跟鹿女有关吗?鹿女将吴汰关在门外没让她进屋吗?还是怎么的?莫名其妙,都什么逻辑?
    鹿女一辩驳,陆仔就大声地责骂:“难道我母亲老糊涂了吗?难道不是你对我母亲不好了吗?要不,我母亲这么老实不善言辞的一个妇人,会这样口齿清晰地跟你讲彭老婆子与她大儿媳妇的事?你就是一个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恶媳妇,别在我面前讨好卖乖,你这是去照顾我母亲,是去气死我母亲?”
    真是冤天枉地!天地可鉴!鹿女被陆仔一番训斥,傻了眼,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无辜背了一个恶媳妇的锅,要气死公婆。
    这么多年来,鹿女算是个好儿媳妇,也是天鹅洲人公认的好儿媳妇。从嫁到郭家,放弃了自己的一切追求,尽心扶持陆仔的事业,生儿育女,勤俭治家!吴汰每次生病,都是鹿女照顾,送医院,出钱,出力!在天鹅洲时,也极尽孝顺,买鱼买肉的送去,还新鲜水果,新米子不断。只要吴汰去她家,总是屁颠屁颠地跑到前面的肉摊去称瘦肉,给她打瘦肉汤喝。因为吴汰说自己年轻时落下了饿病病根,心里发潮,要喝瘦肉汤。害得前面摆肉摊子的老板娘,一见鹿女去称瘦肉,就以为她公婆吴汰来了,只拍着巴掌说:“数一数,天下像你这样的好儿媳还有几个?鹿女,我的邻居,不是我提醒你,别对公婆太好,起个坏的带头,往后我们这些做儿媳妇的都在自个老公面前抬不起头来……”
    可在陆仔的眼里,鹿女这样好的媳妇,怎么就成了个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恶人,恶媳妇,该打餐死的才解恨?到底鹿女跟他们啥时候结的仇?就从吴汰在医院给她讲那个故事起吗?这个换位也太快,鹿女有些受不了。一头蒙。
    前天,对,就是前天。大月姐从医院打来电话,说五六千的住院费,三天就快用完,都不知道咋地用得这么快?言下之意,是叫陆仔赶紧送钱去?陆仔正在卫生间洗嗽,电话是鹿女接的。鹿女便向大月姐问讯,吴汰的病情怎样,还要不要陆仔去时带钱去?
    可大月姐却闷着不做声,也没回答鹿女的问话,就将电话直接挂了。也许碍着陆仔没接电话,害怕说,不方便说。毕竟吴汰的住院费都是陆仔一个人出,现在没医药费了,她这个做女儿的是否也要做点贡献?那些在乡下的哥哥们是不是也要拿一点医药费来?大月姐虽是个没结婚的女人,在男女情感有点拎不清,稀里糊涂的,可在这种面前还是清晰的。
    大月姐不说,害得鹿女错以为住院费续已解决。毕竟大月姐也是吴汰的女儿,毕竟吴汰除了大月姐,陆仔,还有其他四个儿女。暂时续个一天两天的医药住院费也行。不想等到陆仔去了医院,大月姐又跟陆仔说,叫续医药住院费。
    陆仔一见没医药费了,立刻打电话叫鹿女送钱去。还在电话里将鹿女大骂一通,骂鹿女明明知道没钱了,为何不早跟他说,他从家出发时带来啊。这不,还是要送来,搭车费?
    真是陷害忠良。大月姐几时跟我说要陆仔送医药费了?我问询了她她也没有说?我怎么晓得大月姐没续医药费?鹿女就是一个气啊:为何我问大月姐时,她不跟我说,而又要跟陆仔说?跟我说不一样吗?我不拿钱吗?就算她弟弟拿钱,不也要从我手里过吗?大月姐这样做是何意?诚心想惹自己的弟弟对弟媳大骂出口,才爽心?这对母女怎么一个德行?
    鹿女真是苦闷,这家人怎么这样?本来,鹿女可叫陆仔在当地银行刷卡,自己不用去医院跑一趟。但转念想,吴汰一生不容易,自己也是儿媳妇,还是去看望下,照料几天,尽尽孝心与义务,以免将来真落下一个恶媳妇名。但她总觉得一股无形的阻力,阻挡她靠近他们。但她还是突破了这股无形的阻力,将钱与人都带到了医院。
    可到了医院之后,陆仔对她的态度,包括大月姐与吴汰对她的态度,让她终身都无以忘却,那种排斥的难堪与羞辱,它们真实的存在,并非她多虑。因为一切气象都让她不自觉的想起吴汰给她讲的那个儿子打儿媳妇的故事。女人真的很悲哀,一辈子为着那个家,那个男人,受尽委屈,吃尽苦头。可他理解你吗,不冤死你才怪。
    自吴汰病后,鹿女一直胆战心惊,要钱给钱,要人给人,陆仔的弟兄们没有时间来照看也罢,没有钱付也罢。但陆仔该对鹿女好点。毕竟这个家,他还是她的男人,怎么要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外人?她又没有对他母亲不好?那种不明不白的羞辱,是个人都受不了。鹿女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嫁入这样一户人家,嫁给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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