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二伯母的尖嗓子透出层层树荫传下来。她屋山头的那垄菜地上长满了青菜,结满了果。她厨房的后走廊,长长的连着菜地,一年四季的宽广。她家的地板扫得如水洗一样,那树枝摇摆的发着绿光。你二伯母的家在农村来说,是上好的,她的人也非同一般的勤奋善良,为人也非同一般的热情。对每一个来到她家的人,都极尽款待,她秉承了千百年来农人的质朴。
    最初,我到你父亲家,就是你二伯母接应的,煎了一碗你父亲刚从潭里捉来的鱼,炒了一盘小菜,一盘鸡蛋……你二伯母厨艺不错,你祖母的厨艺更好,她们两在厨房饭桌上对我望,对我笑。纯朴得如栀子花香。这里,我是多么的沉醉。
    你祖母家只要来客人,你二伯母总是要下来帮她做饭,因为你祖母一直身体不好,患有肥胖病,做饭会很累。那十米来宽的小道上,布满了你二伯母忙碌的身影。那短暂的路途,野草灌木葱郁,没过了她的头。她的花格子褂子在绿意中闪烁,她清朗的嗓音,亦在绿意中闪烁。就她那形象,是最寻常的农家主妇,她的心肠也是一般的村妇,她的小心眼亦是一个农家的。只是如今,你祖母老了,你二伯母家来客人了,她就跑到她家去吃饭。你二伯母看见就恼火。就说了她两次,就说:‘您老就不要上来吃,我们给你端下去?这么多客人没位置坐。’
    你祖母便怀恨在心,来向我诉苦:‘鬼叫她瞎了眼,跑到我家来的,不知道我年轻起就一直病着么?她做的饭我吃不得?以前都吃了我家多少顿饭。’
    这话你二伯母听了,会怎样想,我都不知道。
    就你祖母,这个世界上,谁都对她不好,她的眼泪挺不值钱。就中午跟你大姑通话好好的,也要哭一场,似乎在我这里受尽了委屈。就你父亲无论怎么对她好,她永远都不满足。她又怎么知道,她是如何破坏了我的生活?她个人以为,你父亲是她儿子,她便有权利拥有他,哪怕把他从床上我身边拖下来,也是她的权利。只要你父亲在,她总夹在中间,以个小女人样。这是你二伯母真正讨厌她的原因,并非她吃得了多少饭,正是她这种侵犯她位置的小女人样惹恼了你的二伯母。
    望着窗外,回想往事,你二伯母与你祖母审视我的最初一幕,满是温馨朴素,怎知会有今日的凄惨?那被幸福浸透的年轻肌体与头脑,满是爱情的芳香。那一青色流动的绿意,参合着古老的纯净,如梦般呓语。做梦我都没有想到,那一幕只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当你祖母臃肿的身体,在我房间不受任何约束穿梭时。我便成了个囚犯。这种颠倒的生活,你父亲从来没有任何察觉。从初婚到现在,你父亲最深爱的女人是你祖母。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家庭,同一种氛围。还由你祖父对他们无情的伤害与背叛,使得他们母子情深的不能分辩。在此,我永远抵不上你祖母,尽管与你父亲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他人生的精彩都是与我一起创造的,我经历过他人生中的点滴,为之由一个天真浪漫才情的少女,变成一个满含伤痛的徐娘。他亦没有接受我,他心中只有他母亲。
    也许在你祖母面前,他亦是这样维护我的吧。只是今生的岁月似乎看不到。一个老太婆,竟然能制造这么大的一个痛苦,紧紧盘绕我,甩都甩不掉。是谁的错?或你父亲并不感到痛苦,只是独我的痛苦。他们母子两构造的大网,让我惧怕,我亦进不去。这里,你父亲是残缺的,不是个男人。由着他畸形的爱,散乱的爱,乡村愚昧的爱毁灭我。毁灭我在这人世对男人的盼望与幻想。也毁灭他自己。得到永生的是你祖母么?不,是他们毁灭了这个世界。
    儿子,我断乎不会这样来爱你,将你毁灭。你亦不会接受这样的爱,母子之间是有间隙的,夫妻之间也是。更何况一个母亲在儿媳妇面前。但你的祖母,她永远不知道这点,永远也不知道错,永远不知道她曾给她的儿媳妇,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与痛苦。是我不正常吗?还是他们不正常?”
    空旷的堤道上,暗黑的风吹拂,江面银光闪烁。儿子,一往这样的黄昏,我与你父亲都在江边散步。在空旷开阔无垠的自然享受种精神无以约束的放旷。虽是短暂疾驶的,却记载着幸福曾经来过。如今这样的散步,幸福依然来过,只是被掩埋在头昏目眩中。
    你祖母的愚头愚脑,已让我们这家人都变得愚头愚脑了。首先从你父亲变起,然后由你父亲波及到我。这样生活下去,不出多少天,我们都会变成与你祖母一样的人。你父亲现在就与你祖母一模一样。真是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这么快就被同化。而二十年来,我因与你父亲没有一样的血,而终成陌路。
    清晨的窗外,菜地上的豆科生长得旺,不知那个时节的莴笋正在幼年。还有蜷缩的白菜在阳光中更白。万物清新开阔的,我的人生却陷入了万劫不复。
    你祖母坐在沙发上,依旧剥着她的小指头,脸上满是幸福清澈的笑,那笑中透出婴儿梦幻般的纯净。见着让人心碎。她是如此爱一个人,这个人为什么会是她的儿子?曾经我为她感到不公,感到痛哭,都不能了却的抑郁。可她怎么就不知道,她如此爱着你父亲,会给我欲哭无泪死而不想生的苦痛?
    她边剥着小指头,边对你父亲说:“幺儿,我要洗头发,你给我热点水?”
    你父亲听过她的话,就给她热好了水,我正上楼晒衣服。无论多少大的伤痛,都是不能面对世面的伤痛,生活的表象还一样要维持。晒完衣服下来,你父亲正在给你祖母洗头发,见我下楼来,便对我说:“你给母亲洗罢头吧。”
    今天你父亲似乎变了很多,因为昨晚我与他在江边散步时,我一直语无伦次的说着这事。说你祖母打破了我的宁静,掠夺了我的爱,损害了我的心,欺凌蒙昧了我。因为你父亲毕竟是我的丈夫,怎么能这样寸步不离的霸占?甚至连唯一的空间房间也不放过?因为昨天早晨,我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你祖母又突然闯了进来,问你父亲要药膏。你父亲才陪她去医院买的药膏,她这一上楼,就不知道放哪里了?其实药膏就拿在她手里。
    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朦胧哀伤的寻不到家,寻不到岸。漂浮孤零的,寻不到安置自尊与脸面的地方。我不愿起来,面对你祖母毫无歉意与顾及的侵犯。你父亲才回来,才进房间,才吻了下我。你祖母招呼都没打,就直接闯了进来,吓我们一跳。我还半裸着,她怎么能这样贸然闯入我的卧室?
    尽管你祖母是你父亲的生母,对你父亲有着无尽的爱,但这爱却是丑陋委琐的,她只在践踏我这善良的尸首与将死的心灵上存在。我委屈的哭了,你父亲见我如此伤心,还需要我满足他的性欲,才有所收敛。其实你父亲心中还是爱我的吧,只是被你祖母呆滞的模样愚钝了。那是很沉重的一种呆滞,每到一处,都会将之四周愚钝下去的呆滞。这便是你祖母这人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因为这事,你父亲对你祖母开始有些反感,才叫我给她洗头发的。
    我听过你父亲的话,便过去给你祖母洗头发,她却站在那里不肯低头。这样子怎么好洗?水往哪个方向流?世界上哪个人是站着洗头的?你祖母是在考验我的耐心?但她那隐藏幽暗的失落,还是被我察觉了出来,犹如某个对恋人的要求,遭到了拒绝而失落的哀痛着。
    难道儿媳妇给她洗头不幸福吗?她为什么要排斥自己的儿媳妇?她已将对你父亲的爱完全扭曲。唯你父亲才是她爱的,她但愿每一件事都由你父亲亲手做。她享受在你父亲身边的每刻每秒。因为你父亲现在有时间了,不用再去拼命赚钱。这一段休闲时光,本是我与你父亲养精取锐的时光,全被你祖母占领打乱了。
    从前,你祖母一年没有两次到我们家。因为那时忙,家里养了猪,开了米厂,做了门店生意,每天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你祖母一来,就生气,说我没有准时搞饭吃,目的就是不想让她吃,她就是懒做得饭,才来我们家的。
    她没想儿子媳妇这样忙,可是帮他们做一餐饭呢?而是吃过饭后,看我们忙,就自个收拾些破铜乱铁回去了。这破铜乱铁可买得三五十块钱,然后看打过什么新米,就用包裹包些回去煮粥吃。若不是为着这些,她断乎不会来我们家。向来她都没跟我们家做过一餐饭,还只怪我的饭不准时。就是那些洪水滔天,我们死命奔逃的时候,也不见她这个当母亲的来关心过问下。
    而如今,却来如此侵犯属于我的一切。这种痛苦,你父亲一点都不懂,只当极为正常。你父亲没跟她洗头,她就生气委屈的藏在房间哭,不洗了。似乎是遭受了极大的不幸与遗弃。这便是你的祖母。
    这个时候,你父亲就迁怒于我,说我假心假意。再不,就是自我感觉欠了你祖母似的难受起来。就此,你父亲永远不象个男人,不能够做一个家长,更不会做一个大家长。他是你祖母生的,你祖母这种呆滞的基因生不出优秀的儿子,他潜藏着如她一样的愚昧混沌。且由她将之完全引发了出来。
    而在故河口街时,你祖母却是多么的豁达而通透了,从不计较你祖父的任何!不是不计较,而是奈不何。娘子湖湖畔的那一农家的清洁童女,消失无影。
    就这洗头的事,到底谁错?我给你祖母洗头有错吗?故意刁难我不说,你父亲怎么能迁怒于我?就此可知你祖母与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只是想到你,儿子,心底宽厚温暖,尘世的任何烦琐都没有了。只要你在某个地方快乐实在的生活学习着,我的心便是幸福而温暖的,它如一个宁静的港湾,让人休憩。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应该就是这样。它只是个感觉,能感受到,就足够了。怎么能那样深刻的影响或毁灭他的人生与生活?我只在那港湾望着你的一切,而不去侵扰。这才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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