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出来后,陆青时又在厂区门外徘徊了一会儿,她想见顾衍之,可是一直没有人影。
    刚好士兵换岗,迫不得已之下,她去问了那个白人男孩:“顾……呃,你们头儿去哪了?”。
    “女士,sir去执行任务了”男孩一本正经。
    “去哪执行任务了,离这儿远吗?有没有生命危险?”这话一出她也觉得有点多余。
    “抱歉,女士,这是军事机密”。
    果不其然。
    陆青时不再多问,转身慢慢朝无国界医院的驻地走去。
    戒指丢了,昨夜她又那么对她……
    不难过是假的。
    每每想起来,她都觉得昨晚做了一个瑰丽的噩梦,也没有只言片语就离她而去,还有那个挑衅她的女人……
    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陆青时失魂落魄走着,身后有机车响动,她仓促回头却难掩失落。
    白人男孩追上来:“不过女士,sir吩咐我送您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陆青时下意识拒绝,男孩笑笑,金发碧眼,露出一口大白牙。
    “女士,这是军令”。
    她跨上他的后座,扶稳了旁边,留下微妙的距离,街景在身旁飞速流逝着。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看着不大,顶多二十出头,驾驶技术却很好,狭长的小巷里石子路坑坑洼洼,两侧还有行人和商贩,他开得很稳。
    “迈克”。
    男孩回头,却看见她笑起来,发丝在风中轻扬着,是成熟而又不失魅力的女人。
    “怎么了,女士?”。
    陆青时只是想到她曾替一名也叫迈克的男孩取过卡在月工门里的按摩器。
    “没事,谢谢你”。
    说话间的功夫,无国界医院已经到了,迈克把车停稳,陆青时下车,赤井凉已经等在门口了。
    “女士,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呢?”
    陆青时冲他摆手,做着口型:“我叫luqingshi”。
    男孩热情又绅士,直接叫她名字:“那,qingshi再见”。
    “bye”她挥挥手,和赤井凉一起走进医院里。
    新的驻地条件并不好,只搭了几个简陋的帐篷,外面用栅栏围起来,陆青时从护士手里拿了一件白大褂披上。
    赤井凉担忧地看着她脖子上的痕迹:“陆,昨晚没事吧?”
    陆青时回过神来,脸色一红,下意识把衣领弄高了一点:“没事,我去忙了”。
    从那之后,她大概有一两个月没有见到过顾衍之,反倒是迈克时常来驻地这边玩,一来二去也混熟了,迈克告诉她,他是英国人,十八岁,刚成年就来到了中东,现在是队里的爆破手。
    陆青时问他:“不想回家吗?为什么要来这里?”
    热情开朗的大男孩沉默下来,揪着土缝里不知名的小草:“我的女友在m国读大学,迈尔理工大学,在战争最开始就被空袭了”。
    十八岁,在国内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男孩单薄的肩膀已经扛上了枪,从和平的祖国来到了另一个国家守护另一片土地的和平。
    “我虽然不是m国本土人,但我对这片土地有很深的感情,我的女友告诉我说,这片土地和中国一样,有四千年的历史”。
    男孩遥遥一指,昏黄落日下,清/真寺的轮廓在暮色里朦胧起来,映着远处金黄的沙丘,是一种苍凉而悲壮的美。
    “那座寺庙建于公元705年,是迈尔城最闻名于世的古建筑之一”。
    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怀念:“我和女友曾在拱门前合过影,如今已经在大火中灰飞烟灭了”。
    那一瞬间陆青时想了很多,她想起了林则徐虎门销烟,想起了圆明园的断壁残垣,想起了南京大屠杀死伤的三十余万人民群众……
    那个时代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如切肤之痛刻在每个中国人的骨血里。
    历史的车轮总是在反复上演,她不由得思考起了一个问题,人和人之间为什么要有杀戮呢?
    为什么那些人就可以对同胞下手?
    他们没有父母亲人朋友吗?
    这些问题相信男孩也早已深思熟虑过,但他也只是说:“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不让野蛮践踏文明”。
    “那你呢,青时,你又是为什么来这里?”。
    她坐在沙丘上,看着底下营地里痊愈的小孩子们蹦蹦跳跳踢着一个易拉罐,欢乐的声音传出去了很远。
    这里不光是无国界医院,也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童。
    在战争的阴影下长大,他们注定是命途多舛的一代。
    但医生也只是微笑着说:“希波克拉底告诉我,不因任何宗教、国籍、种族、政治或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别,有一份光就发一分热,尽管,这个世界也不会因此变得美好”。
    “sir,休息一下吧”从总部回来,路过沙漠里的小镇,离迈尔城还有二百公里,他们长途奔波做任务,身心俱疲,机车也要没油了。
    顾衍之拎起油桶大踏步走进沙漠里:“原地休息半小时后继续赶路”。
    所幸,这个小驿站还有个即将关门歇业的加油站,价格贵得离谱,人人都在等着发战争财。
    她把油桶递过去:“加满”。
    老板窝在摇椅里打着瞌睡,猝不及防有客人来,一双精明的眼上下打量着她,赶紧接了过去加油,趁着顾衍之低头看指南针的功夫,混了一些劣质柴油进去。
    价格还翻了三番。
    她皮笑肉不笑地,从兜里掏钱,绿色的票子在指尖一闪而过,出手的时候扎在案板上的却是一把尖刀。
    老板吓了个魂飞魄散,再去看她,没穿军装,只是迷彩短袖作训服,但那把刀上却刻了一个精致的图样。
    “沙漠/之鹰!”老板惊呼,又从屋里拎出了几大桶机油,“咣”地一下放在她面前。
    精明的脸上笑眯眯地:“不要钱,送给沙漠/之鹰!”。
    顾衍之还是从兜里递了一些美元过去,老板执意推辞着,她又看见他的商铺里还有卖别的东西,一些发卡什么的小玩意儿,还有槟榔干果之类的。
    她拿起一盒铝板:“巧克力,我要了”。
    她留下两包香烟当交换,揣着有些融化了的巧克力贴身放好,跨上机车,戴好头盔,继续朝着迈尔城进发。
    无国界医院新的驻地在距离迈尔城二十公里的地方,这里远离前线,又有沙漠/之鹰驻守,总体来说还算安全,因此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涌了过来。
    政府军派人在镇子口驻守,过往车辆行人均要接受盘查。
    下午四五点,日头西下,气温逐渐降了下来,这也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战争照样打,人民不可能不过日子,一个小型的市集在镇子里聚拢,有卖颜色鲜艳的头巾的,有在废墟前摆摊卖水果的,还有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水食物什么的。
    吵吵闹闹,熙熙攘攘,竟让陆青时有几分童年时逛庙会的错觉。
    这是沙漠里为数不多的平和时候。
    她拿起了一串橙黄的香蕉:“howmuch”。
    摊主比了个五。
    陆青时失望地放下。
    赤井凉走过来:“想要吗?想要就买吧”。
    他准备掏钱,陆青时笑笑走开:“不用了,我去那边看看”。
    “哎?”他刚准备伸手,那人已经如窜进林中的小鹿,消失在人群里。
    迈克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夕阳西下,有流浪歌手在墙根下拍起手鼓,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阿拉伯语晦涩难懂,他的嗓音嘹亮深邃,在这样的暮色下竟然有莫名的苍凉。
    有穿着长裙的姑娘迎着歌声起舞,与他一唱一和,偶尔目光交错,温和柔软的情愫流淌在蓝色眼睛里。
    陆青时想到了她唱给她的那首歌,眼眶一热,赶紧挪开了视线,快步离开了这里。
    她走后不久,有一辆破旧的皮卡缓缓开进了城门里,人潮拥挤,皮卡开的缓慢,与陆青时擦肩而过。
    茶色玻璃上映出司机满脸的络腮胡,她皱了一下眉,看着那辆车开进了人潮最中央。
    沙漠/之鹰也常开着这样的车回来,有兴奋的小孩子上去扒车门,叽叽喳喳的,卖东西的妇女也围了上去。
    陆青时笑着摇摇头,回转身,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人体在面对危机的本能反应让她就势一滚,倒进旁边的污水沟里,还顺手抱下了一个正在路边玩耍的幼童。
    那一瞬间,她的身后火光冲天而起。
    汽车的残骸在爆炸中四分五裂。
    地动山摇。
    周遭的一切化作虚无。
    尖叫声、哭泣声、咒骂声、祷告声……
    夹杂着零零散散的枪声响了起来。
    正在买烟的迈克看见城中腾起巨大的蘑菇云,正是陆青时离去的方向。
    少年人急红了眼,烟也没要,一把把枪从背上褪下来拿在手里,一推赤井凉:“先生,您先回医院,我去找青时”。
    他往那个方向跑,满地都是鲜血,飞散的四肢,躺在地上抽搐的孩子,哭泣的母亲,与墙根下染血的手鼓。
    “fuck!fuck!青时你在哪里?!”他开始大喊。
    回答他的只有满大街的混乱,政府军迅速控制了现场,开始疏散人群,汽车还在熊熊燃烧着,赶来的沙漠/之鹰成员帮忙灭火。
    脚下的沙地有微微的震动,顾衍之一脚撑在了地上,停下机车:“望远镜”。
    副官把望远镜递给了她。
    她朝迈尔城望去,顿时目呲欲裂,咬牙切齿把望远镜砸了回去。
    “全速出发!”。
    离爆炸发生的地方太近了,即使她已经很机智地就地一滚倒在了地势低洼的水沟里,但冲击波还是掀翻了她,溅起泥土劈头盖脸狠狠砸了下来。
    陆青时耳膜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很快失去了知觉。
    她被人从土堆里刨出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两个人被一起送到了医院。
    醒来是在医院的帐篷里,一堆人围着她嘴唇上下开阖,她什么也听不见,茫然地看着帐篷布上蓝色的纹路。
    爆炸、火、尸体……
    她皱了一下眉头,捂住了耳朵。
    人群散去,赤井凉找到了她:“离起爆点太近了,可能对听力有些损伤,这里的条件就是这样也做不了更精密的检查,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恢复了,也有可能……”
    顾衍之懂他的意思,敛下眸子,攥紧了拳头。
    “谢谢”。
    又有人掀帘进来,她听不见但她感觉到了,有风,手背上连着的输液管动了一下。
    有人替她调整了一个更好的位置。
    茫然的医生抬起头,见是她,想笑又笑不出来,最终瘪了一下唇,有些委屈但强忍着没有哭。
    顾衍之从胸口贴身的兜里掏出小小锡纸包着的一块巧克力,已经融化了,拿在手里有些黏腻,她有些歉然,犹豫着要不要递给她。
    坐在床上的医生却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把手伸过去,陆青时开心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两块紧紧粘在一起的巧克力,在国内常见的零食,在这里是奢侈品。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吃过甜食了。
    指尖捻起一块也是湿答答的,陆青时毫不嫌弃,又把剩下的递回她。
    顾衍之摇头,又推回去,再三推辞着,医生似乎有些急了:“不吃,我生气了”。
    她这才接过来塞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让冰冷的心稍稍回暖了一些。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衍之拉过她的手写字:“刚刚”。
    掌心有些痒,陆青时轻轻扬起了唇角:“任务还顺利吗?”。
    “还行”。
    “巧克力好吃吗?”她写。
    “好吃”她答。
    “那我下次出任务再给你买”。
    “好”。
    都是一些日常的问话,谁也没有提那天发生的一切,她面色如常,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很久以前她就发现了,在别人面前不苟言笑的陆主任,在她面前笑容格外多些。
    陆青时对她的纵容如静水流深。
    她在包容着她的任性,她又何尝不是用自己柔软的部分包裹着她的棱角。
    她的性格中有温和柔软的部分,她深埋骨血里的暴戾,在她的身边也会被一一抚平。
    她还是想杀恐怖分子,但冷静下来,清晰的作战计划浮出了脑海。
    她得准备周全点。
    等她睡着后,顾衍之出了帐篷,迈克已经等在门口:“抱歉,sir,我没有保护好她……”。
    女人今天奔波了二百多公里,风尘仆仆,头发上都是尘土,衣服也没来得及换,拍了拍他的肩:“没事,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走吧,留下卫兵在这里,我们回营地商量作战计划”。
    迈克点点头,大男孩脸上都是愧疚。
    顾衍之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她今天去集市买什么了?”。
    “逛了头巾、风帽、还有水果摊……”迈克一拍脑袋,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样:“青时好像在找什么饰品”。
    饰品。
    戒指……
    高大的白人男孩看见她的长官猛地顿住了脚步,握紧了拳头,肩膀抖动着,背影寥落。
    他试探着开口:“sir……”。
    女人没说话,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继续昂首阔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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