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菡娘没有说话。
    晨光从窗柩处斜斜的映进来,映得少女脸颊莹白如玉,仿佛闪着光。
    只是少女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投下片片阴影,看不清眼中神色。
    阮楚宵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舌尖上那个称呼还是轻轻吐出了声:“表妹……”
    方菡娘依旧没有说话。
    阮楚宵也有些拿不准方菡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像他家里头那些个不听话的小的,他眼神扫过去,多少就能猜出对方的心思。可这猜姑娘家的心思,那真的是太难了。
    两人齐齐沉默,气氛很是古怪。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阮楚宵脸色一变,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听着房门外头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至清,至明,你们怎么在外头?”
    两个小厮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老爷说,说三少爷带了个姑娘回来在书房里谈事,他们自然是知趣的退了出来?
    那男声渐渐的近了,似是有些不耐烦:“往日里看着一个两个的都机灵的很,今儿怎么连话都不会回了?”
    男声越来越近,书房微微阖上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阮楚宵起先听到他爹的声音也是愣了下,看了一眼方菡娘,发现她好似也有些不知所措,眼神正询问似的看过来。
    阮楚宵还未曾说什么,就听见门开了。
    官服还未脱下的平国公先是看见了自己儿子,愣了愣,刚想说“老三你在这做什么”,就见着旁边的阴影里,还站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平国公的眼神微微僵住,似是有些难以置信的往前一步,上下打量着那个小姑娘,喉咙里一下子失了声。
    那眉,那眼,这般微微垂下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他那被拐走的妹子!
    阮楚宵见父亲这般激动,心下也是微微酸涩,上前一步,轻咳一声:“爹,这位是方姑娘。她的娘亲,同小姑姑同名同姓……我方才也让她看过小姑姑的画像了,应该没错了……”
    平国公激动的难以自已,战场上威风凛凛的阮大将军,难得对着一个小姑娘这般失态,他激动道:“小姑娘,你,你娘亲呢?快带我去看看她……”
    方菡娘心里叹了口气。
    她打起精神,道:“这位老先生,我母亲已经病逝好几年了。”
    平国公如遭重击,世间最残忍的事,就是让人生出希望又把那希望给戳破。
    他喃喃道:“去世好几年了……原来青青这些年没有死……当时千辛万苦抓到了那人贩子,无论如何严刑逼供,他却只说青青跳了河,河水湍急,他沿河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想来是死了……原来青青没有死……”
    平国公心里头难过异常,若他早知道那些年青青没有死,他再加把劲找寻一下,说不定就能把妹妹找回来了啊。
    阮青青的被拐,一直是阮家这些年来最难以言喻的伤痛。老国公爷直到临死,心里头都过不去这个坎,一直拉着平国公的手,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到了下头就去找青青,让平国公给他俩多烧些纸,免得他们父女俩在下头受人欺负。
    不过过了这么些年,平国公难过了会儿,稍微缓了过来,细细打量着方菡娘,发现这小姑娘眉眼不是一般的精致,甚至比阮青青的样貌还要更精致几分,想来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你叫什么名字?……”向来威武的平国公强挤了笑,看着方菡娘心情复杂的很,“你娘,有没有说起过家中事情?……”
    声音中的微微颤抖听得方菡娘心里头一酸。她心里头叹了口气,想着,算了,占了原主的身子,该尽的孝还是要尽的。
    顺其自然吧!
    她想通后,身上也是陡然一轻。她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对面那将近有五十岁的男子,这应该是自己的舅舅了。
    方菡娘轻声道:“我姓方,名菡娘,底下还有个十岁的妹妹,叫芝娘,还有个八岁的弟弟,按照家中的排行序了明字辈,叫明淮……我娘早在嫁给我爹前,就摔落山林失去了记忆,是我爹把她救回来的,她只记得自己叫阮青青,旁的都记不住了。”
    “怪不得这么些年,青青活在世上却没有来找家里人……”平国公听得胡须都颤了颤,既为了阮青青的早夭心痛,又为阮青青在人世间留下了血脉后代而高兴。
    他们早以为阮青青不在人世,想不到竟然还有了三个儿女,也算是抚慰了他们这些亲人的心。
    平国公一副要拉着方菡娘促膝长谈的模样,阮楚宵在一旁咳嗽一声,提醒道:“爹,祖母她老人家向来挂念小姑姑,虽说小姑姑已经不在了,但小姑姑的子女还在世,祖母她老人家应该能宽慰不少。”
    平国公瞪了一眼阮楚宵,这就没有了对方菡娘的和蔼可亲,完全是一副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模样:“你个臭小子,找到菡娘竟然还瞒着我!……若不是我今儿正巧回来拿东西撞见了,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阮楚宵好歹是军中成名的青年将领,不是毛头小伙子了,让老子当着刚找回来的表妹这样臭骂,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但他又不能跟他爹对着骂,只得低声下气的解释道:“爹,这不是之前怕是巧合么,我这不带菡娘过来看看那画卷,让她看看是不是她娘……”
    话没说完就被激动的平国公打断了,他指着方菡娘,冲着阮楚宵道:“巧合什么?你看看这眉这眼,同你小姑姑小时候生的一模一样,这样貌,一看就是咱们阮家的种,还巧合什么?!我看你这个不孝子就是想气死你老子是不是!”
    阮楚宵尴尬着苦笑不已,他郁闷的看了一眼方菡娘。
    方菡娘抿了抿唇,替阮楚宵解围道:“老先生不要再骂阮公子了,是我怕这是巧合……”
    “什么老先生!”平国公不高兴的打断了方菡娘的话,“我是你娘的亲哥哥,是你的亲舅舅,喊大舅舅!”
    方菡娘顿了顿,轻声喊道:“大舅舅。”
    “哎!”平国公一把年纪了,听了这声大舅舅,胡子差点翘起来。
    平国公无论在朝中还是衙门,都是一派端正肃穆的模样,偶尔也会发狂骂人,但激动成这模样,连阮楚宵都尚是头一次见。
    平国公看着方菡娘,就忍不住想起阮青青少女时的模样,娇嫩的如同一朵含苞待放还沾着露水的花,他眼眶微湿,嘴唇微微抖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弟弟妹妹在哪里?……也接过来吧,咱们一家子也算是能团聚了。”
    方菡娘微微迟疑了下:“弟弟妹妹远在云城,年龄又尚轻……”
    “不算远!”平国公斩钉截铁道,他看向阮楚宵,“行了,你回军队里去请个长假,明天,不,今天下午就启程,领着家里的私兵,去云城把两个孩子都接过来……”
    大荣规定,国公可豢养私兵两千,这部分私兵虽然也在大荣军人名录上,但一干军饷俸禄,都是要国公府自己出,若战时有了急事,还要无条件响应朝廷的应招。更何况,养了私兵,又得担心会不会招了上头的顾忌……所以近些年来,很少有国公府养私兵了,顶多也就是养个一二百,作护卫用。
    也就是阮府这种数代从戎的老牌国公府,还养着足额的两千私兵,甚至平日里同正规的军队一般加以操练。
    阮楚宵苦笑不已。
    方菡娘也是苦笑连连:“大舅舅,芝娘同淮哥儿不认识阮表哥,怎么会同他回来?再说了,家父见了阮表哥带的军队,没准也会担心……”
    “家父”两个词戳到了平国公的神经,想当年,虽然他家小妹养在深闺人未识,鲜少出门应酬,但方过十四,提亲的人家就差点踏破了他们国公府的门槛,当时家里几个兄弟都在暗暗憋着劲,看最后谁娶了他家小妹去,到时候少不得要好生考验一番,若让他们不满意了,说不得就得套上麻袋揍一顿扔小巷子里去。
    结果世事难料,平国公哪里想到,小妹还未许了人家,就在花灯节上被人拐了去。
    想起这个,平国公心里头又是一阵难受。
    他看了眼方菡娘,心里道,看这外甥女的样貌气度,那便宜妹夫也应是个人物,只是不管再怎么样的人物,配不上青青那是一定的了。
    平国公沉默半晌,还是略过了妹夫这个话题。
    不过他这外甥女说的也是极有道理,让他这整天里只会摆着一张严厉脸的老三去接两个娃娃,说不定还会被误会成是坏人。
    平国公正纠结着,外头院子里传来个丫鬟的声音,平国公听得出,那是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鬟绿莺。
    绿莺声音脆脆的,在问外头的两个小厮:“两位哥哥,老夫人听说三少爷回来了,特特让我来请三少爷过去一趟。听闻三少爷来了国公爷的书房,不知可否帮忙通传下?”
    两个小厮知道绿莺是老夫人身边相当得脸的大丫鬟,哪里敢慢待,一个笑道:“姐姐客气了,分内之事哪里称得上帮忙?”
    另一个已经机灵的跑来敲书房的门了:“三少爷,绿莺姐姐说老夫人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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