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江风雪散去,龙船重重砸在江面上,船上的舵手满面惘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面上除了几艘大船,再没有其他物事。
    更没有一道人影。
    ......
    ......
    长夜将尽未尽。
    郡主大人抱着剑鞘,在大悲寺庙外靠着石柱,微阖双眸,像是休息,更像是养神。
    举头三尺有神明,可不信,不可不敬。
    魏灵衫没有选择缩进寺庙,在那位观世音菩萨的佛位下躲雨休息,而是在寺内,听着屋外的雨声,大大小小,最后滴答滴答。
    易小安的剑气屏障依旧笼罩大悲寺。
    随着剑气逐渐变弱,变淡,一丝一丝的雨丝落下。
    魏灵衫并不讨厌雨丝滴砸在面颊的感觉。
    她很享受地缩成一团,像是一只沉沉睡去的猫咪,双手环抱膝盖,脑袋半靠,忽然听到远方吱呀一声——
    是推门的声音。
    而她等这道推门声音,已经等了很久。
    魏灵衫睁开眼,睡眼朦胧,模糊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站在寺门口,笑着舒展身体,然后张开双臂。
    “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身上带着零零散散,尚未散尽的风雪。
    ......
    ......
    他回来了,身上带着零零散散,尚未散尽的风雪。
    路途跋涉,从大稷山脉外出发,一路西行,西域大雪,直至八尺雪山,即便秋水给他不断灌输元气,也难以化去眉间发梢的雪气。
    这个玄黑长袍下的身躯主人,心跳已经微弱到了几乎不可听闻,也不可感受的地步。
    他的眉间风雪甚大,惨白的眉心最中央,是一根手指大小粗细的猩红血窟窿。
    顾胜城被秋水抱着,一路颠簸,抱到了八尺山山巅。
    西域此刻早已经乱了阵脚。
    几位大棋公忙着镇压四处的流言与暴动。
    秋水登上大殿,看到大长老双膝跪在一具女子尸体面前。
    那女子眉心同样有一根手指的血窟窿,与顾胜城不同,她的衣袍被狂风撕得寸寸裂开,雪白玉体上下浸染殷红,羊脂面容上,尚且带着一抹惘然。
    便死了。
    死得彻彻底底。
    风白的尸体,不断溢散出那位白虎大圣的宏伟妖力。
    大君降临人间,来过这里,直接取走了白虎大圣的精魄。
    那位大君,自古以来,便是无人可以战胜的。
    所有的妖族,参与这场暴动的大棋公,小棋公,都陷入了无比慌乱的境地。
    没有人知道,那位大君何时还来重新归来。
    但他们知道,大君还没有死。
    这世上还有谁,能杀死大君?
    没有了。
    那么大君归来之时,自己生为西域逆臣,又该如何?
    八尺山上四宫五调,大面调的大棋公已经自刎谢罪。
    而余下的几位大棋公,在极度的畏惧之中,冷静地商讨对策。
    那位大君已经来过八尺山。
    可只是杀了罪魁祸首的风白大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场西域内乱,若是那位大君有意追究,想要诛杀一众人等,那么......自己这帮罪臣,早在当初,便已经与风白大圣一同殉葬谢罪了。
    可并没有。
    他们甚至生出了更加大胆的念头。
    大君的确是亘古无敌的。
    可那位大君,真的还会再回来吗?
    坐镇在大稷山脉战线的大棋公,亲眼看见了天上无数雷劫的宏伟业力,隔着无数距离,也看见了那根璀璨金色手指。
    大君想要孤身杀上天顶。
    有些大棋公,此刻萌生了大不逆的念头。
    他们希望大君不要再回来了。
    事实上的确如此。
    西域的大君,已经走到了所有路的尽头。
    秋水并没有那么多的念头。
    她一路疯狂掠行,带着顾胜城,一直来到风白大殿的血池之前。
    血池之上响起“噗通”一声。
    秋水艰难眯起眼,抱着顾胜城在血池之中下坠,再下坠。
    顾胜城早已没了力气。
    血池不接纳死物,若是任他自己砸入血池,那么不能坠底,便生机殆尽,魂飞魄散。
    秋水抱着他的腰部,感应着玄黑长袍不断吞吸血水,变得沉重而坚韧,在血池里扬起,收敛,变大,最终将两人都笼罩在一起。
    她的月白色长袍同样浸染血池新鲜,裹粘四肢,无比碍事。
    秋水闭上眼,轻轻启开顾胜城惨白的双唇,将自己的妖气与元气一同渡了过去。
    那个本来已经没有心跳的男人,在玄武长袍的裹粘之下,似乎重新获得了一丝烟火气息。
    他沉闷而微弱得呼吸一声。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秋水瞳孔缩起。
    她的舌头传来一阵痛楚,那个男人的牙齿变得尖锐起来,将自己狠狠搂入怀中,肆意夺取,不由挣脱。
    血池之中一片泥泞。
    顾胜城背部坠底,他缓缓睁开眸子。
    与那头玄武展露真身之时一模一样,那双眸子里没有眼白,漆黑得渗人,如永恒黑夜,不加丝毫感情。
    巨大的玄黑长袍,此刻如墨溢散,伸出獠牙,边角勾搭,构成一个球形,将顾胜城和秋水二人笼罩在内。
    顾胜城咬破了秋水的嘴唇。
    一抹血气溢散。
    正是这抹血气,勾动了他的兽性。
    于是他更加疯狂的攫取,不容那个女人有丝毫的退避。
    月白色长袍早已经染红,被他动作粗暴地扯去,漆黑瞳仁里,是女人裸露而出的纤细手腕,雪白肌肤,完美无瑕的肩胛骨,却又柔弱到了骨子里的眼神。
    一头可怜又可爱的幼嫩羔羊。
    他闭上渗人的眸子,于是那张清秀的面上,便显得温柔又仁慈。
    顾胜城亲吻着秋水的眉心鳞片,一遍又一遍。
    过了许久,他攥紧秋水肩头,露出牙齿,轻轻从面颊一侧咬下,舌尖微微抵住,却并不咬破吹弹可破的肌肤,而是任其摇曳,缓缓挪动到雪白脖颈之处。
    这才一口咬下。
    女子如泣如诉的声音。
    血池里传来微弱的呜咽。
    咕哝咕哝声音传来,风白的大殿上,血池里有血气溢散,残破的月白长袍边角浮了上来,血池底部,依然有着衣袍撕裂的声音,不断如此,便不断有衣袍浮出池面。
    没人能够听见,血池最下面的声音。
    “救救我......”
    男人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火。
    “秋水......”
    “我好渴......”
    他饮了极多的鲜血。
    却依然不得满足。
    他还想要更多。
    妖族的血池,是大君留下的造化之地,内里藏着几乎无穷无尽的妖族血气。
    大雪山的山根底下,谁都不知道究竟埋着什么,只知道这无数年来,妖族八尺山的大妖,都要从血池之中攫取造化,而死后妖气回归,亦是重归此地。
    顾胜城浑身滚烫,他不知不觉竟是撕掉了自己的贴身软甲,除了那一件笼罩自己和秋水二人的巨大黑袍,还留了一根环系在自己脖上的黑绳,他的身上......便再别无他物。
    血池底下风光旖旎。
    娇嫩冰凉的女子肌肤,贴在滚烫的男人胸膛上,揉出酥软销魂的音节,勾动欲望,而后焚身。
    这世上所有的渴,并非都是饮水可以解决。
    有些饮血。
    有些则是要饮下欲望。
    顾胜城觉得自己要死了,而临死之前,他攥紧秋水的双手,将女子按在血池底,饥渴舐舔着秋水的脖颈,却不饮血,而是将自己的欲望,渴望,全部顺延舌尖,一点一点送入秋水血液之中。
    感同身受。
    然后一同焚身。
    秋水嘤咛一声,冰冷身子顿时滚烫起来。
    若是顾胜城死,她愿一同死。
    在死之前,她宁愿被火焰焚了身,也要抵死缠绵。
    像是奋不顾身的扑火飞蛾。
    扑上了火焰。
    “轰”得一声,脑海里星火迸发,一片空荡,浑浑噩噩,却又清醒无比。
    痛苦。快乐。
    死亡。重生。
    当所有的愉悦都散去,尘埃落尽,漫天星辰坠落。
    软弱无力的女子,缓缓揭去自己眉心的那片鳞,然后手指颤抖,贴在了男人眉心。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顾胜城的眉心,那个血色窟窿,便不再溢散血气。
    那枚玄武鳞片,无比熨帖,恰好止住了血口。
    顾胜城搂着秋水,沉沉睡去。
    外面动乱不已。
    玄武大袍鼓荡,覆在两人身体,将一切声响都摒除在外。
    ......
    ......
    西域八尺山的风雪很大。
    当动乱被几位大棋公平定之后,所有人都在胆战心惊,等着那位大君的回归。
    一日。
    两日。
    西域的风雪没有停下。
    那位大君也没有回来。
    直到披着玄武大圣黑色重炮的男人,恹恹出现在了仙吕宫大殿,挥手驱散了山巅上数十年都未断绝过的大风大雪。
    顾胜城头发湿漉,他怀中抱着一个蜷缩安眠的绝美女人,那女人精疲力尽,沉沉睡在怀中,眉心的猩红痂印,在雪白肌肤上显得尤为刺眼。
    风从白虎。
    白虎已死。
    风便只能从他。
    风雪停滞,随他心意狂舞,八尺山诸位大棋公俯首称臣,不敢妄动。
    顾胜城声音沙哑,道:“别等了。”
    顾胜城的境界,升到了一种玄妙无比的地步。
    他望着苍穹,疲倦说道:“他不会再回来了,这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
    依然没有人抬头。
    顾胜城站在八尺山上,他轻声说道:“大君立在殿内的命牌碎了。”
    死寂。
    风停了。
    雪也停了。
    无数轮回,大君的命牌一直在殿内供奉,外力无法摧毁,岁月无法侵蚀。
    今日碎了。
    所有人这才相信。
    那位大君,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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