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8日,阳光花园项目举行了隆重的开工典礼。典礼的主席台就设在老刘老赵家的原址上,现场彩旗飘扬,鼓乐喧天。市四大班子的领导都参加了开工仪式,奥迪车亮闪闪地停了一大排。
    几个警察拿着探测仪器,对着主席台前面的几盆花扫来扫去,自作多情地认为有人会暗杀市领导。腰鼓队的半老妇女们一个个打扮得老妖精似的,脸上的粉厚的直往地下掉。银河公司的工人们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戴着崭新的安全帽,整整齐齐地排成方队站着,看上去很像回事。
    仪式开始了,首先由住建局局长马正规介绍了工程概况,接着施工方代表戴着安全帽上台,做了表态发言,语句铿锵有力。最后,由苏市长宣布工程开工。苏市长声音宏亮地对着麦克风说:现在,我宣布,阳光花,园工程,正式开,工!
    话音刚落,鞭炮齐鸣。十台挖掘机、十台装载机、十台推土机一齐按响了喇叭,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声,世界末日来临了似的。
    江风和美美在住建局系统出了名。这两个年轻人,几乎不费一枪一弹就拿下了两个屡次组织上访、堵路、围攻市政府,让百余城管狼狈逃窜的钉子户,被人们传为佳话,并且越传越神。
    局里正在搞“两转两提”活动,党委会一致通过把他俩作为贯彻落实两转两提的活典型,下发红头文件,号召全系统干部职工学习他们知难而上,克难攻坚,不畏艰险,无私奉献的精神和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以及强烈的政治意识、大局意识。
    宣传科长科长贾新文准备把江风和美美的先进事迹整理后上报,就把两人叫到办公室,又是沏茶又是让烟,连说了三个“不简单”后,认真地打开笔记本,请两人讲讲拔掉钉子户的英勇事迹。
    江风说没啥可说的,就是陪他们聊了几次天。
    贾新文听了眼睛瞪的比牛蛋还大,说,聊天?聊的什么天?
    江风说聊钓鱼,交流一下钓技。美美辅导了几次小学生作业。
    贾新文张大嘴巴看着江风一本正经的脸,忽然哈哈地笑了,脸像开败了的菊花。说好啊小江,不贪功,不推过,城府深着呢!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你们和钉子户聊天不假,但你们绝不是单纯的聊天,你们是在轻松的聊天过程中,巧妙地向他们灌输了党的***精神和科学发展观理论,培养了他们对党和社会主义祖国的朴素感情,使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改造了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坚定了理想信念,对自己不听从党和政府安排的行为深感忏悔,决心痛改前非,自觉地签订了拆迁协议。我说的对吧?
    贾新文说完,满意地喝了口茶,从茶杯氤氲的水汽里狡猾地观察着江风和美美的反应,对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很是满意和佩服。江风听了贾新文的一番假话套话空话,想反驳一下,又觉得这样很无聊,就没说什么。
    贾新文用指头敲着桌子说,你俩完成了一般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肯定是忍受了一般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小江你先说说,当时都忍受了什么痛苦?提示一下,可以从自身和家庭等各方面展开说,比如自己是否是带病坚持工作了,家里是否有亲人住院急需照料了,妻子是不是不理解吵架、打架、离家出走了等等。
    江风哭笑不得地说贾科长,你说这一切我都没有,一切都好好的啊!
    贾新文虎起脸说,不可能!你当时一点病都没有?感冒发烧有没有?鼻炎咽炎有没有?
    江风说没感冒,我很少感冒,也没有鼻炎咽炎。
    贾新文说别急着下定论,好好想想,你肯定有病。在这之前呢?去过医院没?
    听贾新文这么一提示,江风还真想起来两周前去医院割了个小脂肪瘤,长在背上,指头肚大小,不到5分钟就割下来了,没吃药也没打针,什么都没耽误。就说:割脂肪瘤算不算病?
    贾新文一拍桌子说,嗨呀!啥脂肪瘤,你这是恶性肿瘤啊!我说小江啊,你刚做完肿瘤切除手术就带病坚持工作,没明没夜地去给拆迁户讲党的政策,顶严寒冒风雪,你这不是典型,谁还能当典型!
    江风嘴巴张了几张,还是闭上了。
    贾新文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对江风这种忘我的工作精神佩服的五体投地,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从运笔动作上看得出用了很多次感叹号。又抬起头说,家里呢?妻子对你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时间陪她有怨言没有?
    江风说没有没有,我妻子她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贾新文眉毛竖得高高的:同志呀,她这可不是什么都没说,她这是和你冷战呢!你想啊,别人家的老公都抱着老婆睡热被窝,你却在钉子户家冒着煤气罐爆炸的危险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让家属在家独守空床,再大度的女人也不行啊!你妻子肯定回过娘家吧?
    江风说好像是回过。
    贾新文说什么好像,她是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到现在还没回来!
    江风说:呃……
    贾新文奋笔疾书,对江风遭遇的这些痛苦深表同情。又说孩子呢?是不是他妈加班你也加班,没人接,在幼儿园哇哇大哭着喊“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我了”?
    江风说我还没孩子呢。
    贾新文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一想这个不好造假,就说哦,那算了。
    又把脸转向美美,说,小姑娘,你呢,你也说说吧?
    美美早被贾新文这做派吓傻了,说贾科长你别问我了,我说什么也不当这个典型了,太吓人了。
    贾新文把钢笔啪地往本子上一放,拉下脸说美美,你这是咋回事,有一点功劳尾巴就翘起来了?就可以不听局党委安排了?什么不当典型了,这会是当不当的问题?说你是典型,你就是典型!以前咱们学的都是死典型,好不容易树起来俩活的,哪能说不当就不当了?真是的。
    美美赶紧说那贾科长,我可是没江科长那么苦啊,我没病没灾的,家里也没病人,也没结婚,没老公没孩子。
    贾新文装作生气的样子说胡说!你是个女人,女人本身就比男人苦!拆迁工地上坑洼不平的,你穿的又是高跟鞋,难道你没崴过脚?
    美美说,这个……还真差点崴了脚。
    贾新文得意地笑了,说看看,有了吧?你鞋跟那么高,崴一下肯定当时就站不起来了,整个脚踝肿的明晃晃的,你硬是咬着牙满头大汗地坚持走到了钉子户家,有这回事吧?
    美美说,有……吧。
    贾新文满意地在笔记本上沙沙记录着,嘴里还说着,唉,一个女孩子,不容易,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又问:当时肯定有病吧?
    美美赶忙摇头:没有没有,贾科长,这个你就不用写了,我是真没有病。
    没有?贾新文眯起眼睛,狡黠地望着美美漂亮的脸蛋,说,不可能!美美你忘了吧,好好想想,肯定有。是不是不好意思说?
    美美急了,说贾科长,您别让我想了,我那几天白天都在家睡觉,精神头好着呢!
    贾新文做出很理解的样子说,哦,看来女孩子还是脸皮薄啊。美美,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就替你说了吧,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你那几天身上正来着例假呢!
    美美愣了,没想到贾新文会说出这样无耻的话,马上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江风也奇怪地望着贾新文,心想这人怎么这样,流氓吧唧的,这水平不知道是怎么混到科长位置上的。
    贾新文脸皮还真厚,对美美说你不但正来着例假,你还痛经!痛的头直往墙上撞。一痛经就流的特别多,流的多你就贫血,一贫血你就头晕,你肯定在拆迁现场晕倒过!是你江科长打的120,把你送到医院的。小江,有这回事吧?
    江风赶紧说有有,当时美美她晕的还不轻呢。
    贾新文摊着手说,哎,这就对了嘛!
    江风和美美的感人事迹被妙笔生花的贾新文大力渲染一番后,传遍了整个住建局系统,甚至上了《云湖日报》的“两转两提”专栏。
    江风和美美胸前戴着大红花,为局里广大职工做了专题报告。江风念着贾新文强加给自己的痛苦,想起了杨柳出轨后,自己孤伶伶地睡在冷飕飕的办公室里,心灰意冷无依无靠,声音哽咽了。于是台下也传出了阵阵抽泣声。
    美美念着自己因为痛经而晕倒在拆迁现场时,想起江风在baby酒吧无情地拒绝了自己,也落下了眼泪。于是台下好多女人也都掏出了纸巾。
    傍晚的公园里,微微有了寒意,游人已经很少了,只有成群的鸟儿在树枝间吱吱喳喳地吵闹着,为晚上谁挨着谁睡而争论不休。草坪上,一位大叔光着膀子,浑身冒着蒸汽,啪啪地甩着一条大鞭子;一位老妇人手里提着个黑色的袋子,面朝着一颗松树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着,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
    江风和美美并肩在公园里走着,放松一下紧张不安的心情。他们刚给住建局的下属单位城管处广大职工做完报告。奇怪,做了光荣的典型,面对着鲜花和掌声,他们却找不到一点荣誉感,倒觉得自己有点像江湖骗子。美美做报告时,江风偷眼观察了一下台下那些不停擦拭眼泪的女职工们,忽然感觉她们很可怜。紧接着又感觉自己和美美也很可怜。
    是啊,在生活这个大舞台上,他们都只是一个个提线木偶,蹩脚地演着别人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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