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北门不远处,雪白夯台上可见连片的门下官署,李令之有时随女皇去东宫,下值回舍人厅是同一条路,倒不觉得远。
    弘文馆门前栏杆平日专挂偷懒的生徒,此时空无一人,白的晃眼。廊上琉璃瓦碧翠通透,红漆细微的裂痕无声诉说岁月流逝。
    馆内少人,偶尔自公房敞开的门里传出声响。青衣小官有男有女,桌案上各自摊开残页,围坐着说笑,不时随意记两笔妙语。
    早前听说杨学士痛快应了,李令之就有些惴惴。
    她的求学之路几乎可说混乱,板上钉钉要丢脸,只希望别吓到老学士,别的是管不了了。
    靖王对孩子极尽溺爱,从来不是称职的启蒙师傅,闲来领着遛弯儿是比读书更重要的大事。李令之初入弘文馆,同学一个不认识,诗文从来没学过,每天坐牢一般听直讲说天书,只能伏在桌子上,且听着,囫囵背,总是闷闷不乐。
    幸而时逢玉华公主伙同竹马与小舅横行霸道,常拎她出去玩儿,  这才有点高兴的盼头。到他们被打包去国子监,太子出阁,新选的崇文馆陪读谁都不如她与太子熟,日子反而自在的多。
    故地重游,经过一间课室,前排某张小案桌脚有墨色的花蜿蜒舒展,胖鼓鼓的花骨朵画工拙劣,和绽开的蒸饼似的。李令之记性好,一眼就认出是十岁时用过的桌子,听课无聊,瞎画一气。
    虽然时常烦恼记住了太多无关紧要的小事,现下倒觉得不坏,李令之四下怀念一把,随意拦下个送书的庶仆,说是来寻总领杨学士,日后协同勘误校对。
    前月一场祝融之灾损毁部分书库,近来馆里多有别处抓来的抄书工,尽是绿衣、青衣的生面孔。
    庶仆见怪不怪,热心道:“令史那儿都有名单,官人若要录名,随意寻一位就好。学士今日休沐不在,平时也不管这些小事。”
    李令之有些奇怪:“休沐?”
    庶仆无意扫见她行止间腰侧露出的金鱼袋,先是一愣,顿时心底大呼倒霉,硬着头皮答:“回舍人,学士年高,圣人特批五日一休,一向如此的。”
    弘文馆是皇城里的清净衙门,连带仆役也懒散,却不代表两耳不闻窗外事,都是客气且有眼色的,毕竟官署里来往的依然是官,听课的生徒们个个显贵。
    时下贡举叁年一科,每科有百多人之众。及第后须静待数月,或在家温习,或入学馆研修、做些杂活,通过吏部关试后再行授官。
    春闱与官员们的吏部考评几乎同时进行,关试正在考评尘埃落定之后,欢欣失意,新旧各有来去。
    年轻人大多将弘文馆任职视作跳板,年纪大还不挪窝的,也许是真正与世无争,更多却是争抢不如。
    庶仆被拦下时还好笑,哪儿来的愣头青,报道做小工还来寻太傅!一见鱼袋就悟了——难怪,是明晃晃的关系户。
    两代女帝造就不少行走内外廷的女官,宗女只钟离县主一位。上京谁不知道淮南王恣意妄为,妹妹倒是很通情达理的样子嘛!
    当然,说出的话不是很通情达理:人既然不在,就先去公房看看。
    庶仆为难须臾,只得应下。
    李令之一头雾水,走好一会儿到地方才终于拨云见日。
    书库虽属弘文馆,却是独立殿宇,有如副馆。小学生入弘文馆,首重帖经、墨义,无需踏足书库寻书看。她还真没来过,简直大开眼界了。
    殿中横梁粗硕,高阔幽深,木栅房门一扇又一扇几无二致,幽沉里绵延一条仿佛永无止境的长路,仅有中段两迭门敞开。截断的光如有实形,流淌细细微尘,封存若有若无弥散的焦灰气息。听说是几个学生偷摸来书库打叶子戏发现起火,扑灭还算早,没酿成大祸,学生功过相抵,停学了事。
    敞开的藏书房里,书架连绵铺展如海潮,一格一格,堆满古书旧藏,看不尽时光的去处。
    窗下两张矮榻比邻,一张桌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脚边摞数卷旧书,还算齐整。另一张又破又旧,四条腿里有叁条摇摇欲坠。
    李令之回看房门,发现也是乍看完好,细看一棱棱积满灰,只一块地方格外干净。
    上下加起来五个指印,正合手形,当值官懒的课够可以,开门只掰固定的一块。
    门下、弘文馆、藏书房,拼起来听着多高深,谁想到会看到个杂乱的仓库?
    “怎么能脏成这样?”李令之很是无语。
    庶仆因一室不堪入目曝露人前尴尬的要死:“库中专存旧档,除我等洒扫也就前头偶尔来人,往日一般就地点齐再挪到外面用。学士一贯有张桌能做事就行,索性直接留在书库……咳咳,就成了这样。”
    读书人钻研学问,不拘小节也是有的,杨学士的随遇而安出乎意料,也未免太随遇而安了!
    李令之自问在道观清修也是亲力亲为,不算挑剔——但看这飞灰!看这蛛网!她头皮发麻。
    世事不如意,只能靠自己,李令之将叹气的冲动憋了又憋,对庶仆一笑:“去显德殿找刘升,让他派人来稍作打理。”
    庶仆巴不得赶紧落跑,立刻就走。
    不多会儿,泱泱一列宫人到来,打头的年轻内官容长脸上表情严肃,正是不多久前才与李令之打过照面的东宫执事刘升。
    李令之立在阴影中,漫不经心打量柱上雕花,见他来,下巴一点藏书房,道:“去看看。”
    一室凄凉,冷宫也没如此残破的,刘升只探个脑袋就缩回来,凉凉眼风刮过招来的弘文馆仆役:“你们当的好差。”
    他因家人连坐没入宫,年方弱冠,从小就跟太子,早年只显得机灵,近来越发沉稳,有心为难人时气势十足,虽稍显用力,不够浑然天成,已经足够威慑。
    当下诸人各司其职,藏书室展开热火朝天的大扫除。
    杨学士不在,李令之并不准备留下吃灰,正好回家偷懒,临走前与刘升道:“天下馆藏破败如此,叫旁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更别提叫正经太傅在这环境里吃灰了。
    习以为常的疏漏此时翻出来只能是太子的错处,能避则避的好。
    刘升是李慈身边人,天然且铁杆的心腹,最懂太子好他也好的道理,低声称是。
    次日,藏书房焕然一新。
    四壁重新粉饰,陈旧的木梁上漆痕隐约,显出几分古朴拙雅。两排书架被腾走,窗下留置宽大的矮木榻,席面簇新,软垫厚实,两张一模一样的檀木新桌,靠椅还圈着隐囊,保证写累了往后一歪就有柔软的依靠。
    书架被打扫干净,书爱莫能助,李令之穿行其中,随意就能见到破损的绢帛,随手捞一卷,居然还是十分少见的藏本。
    学馆书库好东西太多,每年不一定能保证晒过一遍,大多只能像这样放任蠹虫啃噬,着实暴殄天物。
    转了一圈,李令之小心捧着几个惨不忍睹程度不相上下的卷轴回到座位。
    先看再抄,就当做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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