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晗走下楼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人在等她,直到门口传来几个女同事嬉笑惊呼的声音,她才抬起头往外看去,看到徐臻正站在公司门外等他。
    是站着的,他穿了假肢,上身是驼色的长款风衣,下身是铁灰色的牛仔裤,在冬天的衣物遮掩下,看不出任何腿部的异常。
    孟晗快步走过去,在同事八卦的目光中挽住徐臻的手,眯起眼笑着问他:你怎么来了?
    徐臻站在那的时候像哪个偶像剧里走出来的帅哥,一笑起来就有一股憨劲儿,他把手里撒了白芝麻粒的糖瓜递给孟晗,摸了摸她的马尾,欢快地说:小年快乐。
    孟晗和同事告别,带着徐臻往园区外面走,离开同事的视线后,她挂在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下来,最后疲惫地垂着眼,松开了徐臻的手,缓慢地跟在他身后走。
    两人出门,孟晗很少挽着他,他穿着假肢,受力本就不好,孟晗不想再给他多一个人的负担。
    风有点大,她撩动耳边飞扬的长发,轻声问:今天怎么想着来了。
    她在这工作一年了,徐臻从没来过,天气热的时候,不管穿什么衣服,他的假肢都很明显,他总是说怕给她丢人,加上她工作园区又离学校很远,就一直没有过来。
    徐臻笑笑,好像完全不介意孟晗突然冷落下来的态度,自然地说:我们今天就放了,你们要到二十九?
    我请了一天,二十八走。
    行,到时候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了。孟晗抬头看他,不用了徐臻。
    徐臻看了她好一会儿,孟晗工作以后变丰满了一点,加上职业套装和烫卷的长发,她显得很成熟,和在学校里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点悲伤,但很快藏了回去,最后只是平淡地说:好吧,那你自己路上小心。
    两人去园区外的烤肉店吃了晚饭,时间已经很晚了,店里人也不多。徐臻还只是实习生,公司管得不严,小年前后陆陆续续都放了,他为了等孟晗,还没回家,晚上就得回学校住,门禁是11点,回去就得一个半小时,所以这饭吃得很匆忙,九点半的时候孟晗见他还坐着,忍不住出声问他:还不回去?
    徐臻拿了张纸巾递给她说:没事,我打车回就行。
    孟晗擦了擦嘴,放下了筷子:走吧,我也累了。
    去地铁站的路上徐臻还是停了下来,他牵着孟晗的手问她:年后还回来吗?
    两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孟晗突然觉得难以面对,她上前两步抱住男友,小心地注意不把身体重量靠到徐臻身上,轻轻攀着他的衣领,拥抱他说:我还没决定,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徐小臻。
    徐臻在地铁口和她道别,独自一人回了学校。
    他还没毕业,目前还在实习,工作单位听说他是残疾人,爽快地给他签了实习协议,也不给他太多事做,他现在每天都很清闲。
    对比的是孟晗的忙碌,她从实习到入职已经有段时间了,听说领导很赏识她,手头项目不少,自从她大四开始实习后,两人几乎一个月只能见到一两面,后来她毕业,徐臻也开始实习了,有时候更是一面都见不到。
    以徐臻的成绩,大可以保研,但他放弃了保研资格,决定直接就业,为此温美艺闹了好一阵子,以为徐臻是为了孟晗不愿意再待在学校了,但后来温博书和他聊起来,他才有些酸涩地说:不读了,一直在学校里,我老忘记自己是个残疾人。
    相对于社会来说,学校的环境单纯太多,徐臻原先还不觉得,但孟晗离校之后,他逐渐感受到了其间的差距。
    温博书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实际上他们谁都没法感同身受,他踌躇了半天,最后岔开话题说:算了,不读就不读,走,先上分。
    和哥哥的关系到是一如往常,他永远是那个缠着哥哥要上分的男孩,但他做的一切决定,都好像挽回不了他和孟晗的感情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徐臻原先并不知道孟晗承受了多大的压力,直到孟晗毕业典礼的那一天,她哭着和自己道歉,让他先不要出现在她父母面前,徐臻才知道,原来她父母强烈反对他们的交往,而孟晗为了安抚父母,一直和父母说他们已经分手了。
    但最后还是见到了,孟晗身边的同学朋友都知道她依然和徐臻在一起,瞒不住的,孟晗的妈妈怒视着他不愿说话,还是她爸爸拿着烟盒走上来,问小伙子抽不抽?
    孟晗在身后喊:他烟酒不沾的!
    孟爸爸搭着徐臻的肩走到僻静处,他是典型的北方男人,体型庞大,走路很快,徐臻尽力跟着,却还是累出了一头汗,孟爸爸扫了徐臻的腿一眼,嘴里含着烟嘴,没什么表情地说:恢复地挺好,你很坚强。
    徐臻忍着汗水流到眼角的不适,却不敢擦,毕竟他现在的样子根本配不上挺好这两个字,他刚想说话,孟爸爸就抬手止住了他,远远地望向女儿说:我不是歧视残疾人,你今天要是去我公司面试,这么优秀的孩子,我肯定大力培养的。
    徐臻没说话,孟爸爸回头看他,表情很是怜悯:但你要做我女婿,我不可能同意,我女儿生来就是享福的,我不可能让她一辈子伺候你。
    徐臻急忙说道:叔叔,我生活可以自理。
    我知道。孟爸爸再次强势地打断了他,但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你现在还是学生,主要任务就只是学习,听说你家里条件也不错,吃喝不愁,但等以后,你要自己成立一个家庭,要面对的可不是现在可以想象的,我女儿跟着你只会吃苦,你根本不明白,你要真爱她,为她好,就别拖着她。
    孟晗一开始自然是反抗的,她拒绝了父母在老家给她安排的工作,执意留在实习的公司开始就业,租了简陋的单身公寓,等待徐臻毕业,但当繁忙的工作挤压了她全部的时间,两人的生活节奏不再同步,地域距离也越来越远,她逐渐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了。
    她和温美艺在徐臻保研这件事上是同一立场的,但徐臻听不进劝,说什么都不肯再读了,他和其他同学一样去外面找实习单位,学着孟晗的脚步走进社会,却依然和孟晗获得了截然不同的工作体验。
    刚入职的时候孟晗陪他去过一次他的公司,她好心地嘱咐同办公室的大姐多照顾照顾徐臻,徐臻压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走廊外,皱着眉跟她说:用不着的。
    新人总要端茶送水打印文件的,你有时候还是得坐轮椅过来,不方便的就不要做了。
    徐臻攥着她的手,攥得有点紧,语气也很硬:没有不方便,方便的。
    孟晗看着他的眼睛,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父母一趟一趟地飞过来,劝她回去工作,探查她和徐臻还有没有继续,还好徐臻没来过公司,单位里问不出什么,同学毕业后联系的也不算多,孟晗一个人住,把恋爱的痕迹隐藏在父母查看不了的手机里,她也很少能见到徐臻的面,两个人恋爱,好像恋的只是彼此的社交软件。
    她在喘不过气的空隙里,再也感觉不到学校里的那种快乐,只感觉到了身体的疲惫。
    去年年底,孟晗完成了一个大项目,和领导出去与甲方单位聚餐,对方经理和她是老乡,席间和她聊得很是热络,结束后还提出要送她回去,其实公司里不少人知道她有男朋友,但还是怂恿她上车,对方未婚单身,英俊多金,说话带着她熟悉的乡音,但她坐到半道就下车了,对方问她怎么了,她有些薄醉,但意识还算清醒,大声地说:我让我男朋友来接我。
    对方却不肯走,天色很晚了,这条路上人也不多,他担心孟晗一个人等着不安全,也陪她一起等徐臻。
    她给徐臻打电话,说话有些混乱,但意思很明确,徐臻有些为难,因为已经过了门禁时间,他出来很不方便,但孟晗的声音很软,还带着醉意,他还是说:你等我一会儿,一个人吗?找个暖和的地方,别着凉。
    有同事。孟晗嘟囔道,你快来,快来。
    结果等了近一个小时徐臻都还没到,对方也有些不耐烦,想去扶蹲在马路牙子上的孟晗,却被孟晗挥开,他只好问:你男朋友人呢。
    不知道,孟晗缓慢地眨着眼,可能寝室阿姨不让他出来。
    还没毕业啊?那男人笑笑,女朋友找他,这不翻墙出来?
    是可以翻墙的,他们寝室楼的洗衣房后面有个铁门,经常有男生翻出来,但这对徐臻来说,是不可能的。
    孟晗抱着自己的膝盖,在寒冬腊月中难捱地等着,等到一点多,徐臻才到,他是坐着轮椅从的士上下来的,左边的衣服和轮椅都有一道明显的灰边,他头发凌乱,连脸上都有擦伤的红印子,孟晗扑到他脚边,用自己的围巾盖住徐臻空荡荡的裤管,红着眼问:怎么了?摔了吗?
    没事。徐臻摸摸她冻红的脸,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太晚了,学校那破地方一直打不到车。
    其实出来也花了很长时间,他拍了十几分钟的门,把二楼的同学都拍醒了才等来宿管阿姨的白眼,出来以后又因为太急了在路上摔了一跤,已经凌晨了,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艰难地把自己从地上搬到轮椅上,一边打车一边往校门口赶。
    孟晗心疼地握着他的手:怎么坐着轮椅出来了。
    徐臻捏捏她的手心,表情和煦:宝宝,我今天刚做了针灸,不好穿假肢。
    徐臻定期会去医院做针灸诊疗,这之后残肢偶尔会肿胀,几天都穿不了假肢,今天正是他每个月约好的会诊时间,孟晗都忙得忘记了,她愧疚地亲了亲徐臻的脸,站起来推动徐臻的轮椅,准备找个地方先住下来。
    被冷落的男人终于看到孟晗动了,他也很意外,没想到孟晗等了半天的男朋友居然是个坐轮椅的年轻学生,他转到两人面前,面带笑意地说:这么晚了不好打车,我送你们回去吧。
    孟晗立刻就说:不用了,我们找个宾馆住。
    谁知徐臻拍了拍她冻得僵硬的手,抬头对那男人笑:麻烦您了,太冷了,送小晗回家吧。
    徐臻不好动,被那男人抱着上了车,孟晗在车外看着徐臻擦伤的半边脸,心里痛得要命,却一声都喊不出来。
    她想叫徐臻下来,她不想接受追求者的殷勤,但徐臻大老远赶过来,她怎么忍心再让他受冻。
    那是徐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她的出租屋里留宿,她的床很小,两个人睡在一起只能拥抱,但孟晗一点都不感到拥挤,她睡在徐臻右侧,徐臻拥着她,两人的腿交缠在一起,但徐臻只有一条腿,空间依然很大,残肢软软地碰在她大腿边上,她紧紧抱着男友的上身,埋在他宽阔的肩头,伴随着一夜的凌乱的噩梦,睡得毫不安稳。
    谁知更大的意外是第二天孟晗的母亲突然造访,她原是来庆祝女儿项目成功的,却在女儿的闺房里看到抱在一起的两具身躯,当即尖叫出声,把床上的两人惊醒,也意外看到了徐臻残缺的身体,徐臻被轰出了门,连带着他还没擦干净的轮椅,甚至来不及解释他没有对孟晗做什么,当天孟晗就被母亲带回了家,直到第二年元旦过后才又出现,她和徐臻说自己有回家工作的打算,和父母说要交接工作才得到机会回来,徐臻听完后直接问她:你还想和我继续吗?
    孟晗没说想或不想,只是沉默地挂断了电话。
    徐臻知道她很忙,也不再打扰她了。
    孟晗大年二十八中午的飞机,徐臻也在回家的高铁上了,一路上信号不好,他快到站的时候才收到孟晗的消息,短短的一条,告诉他:是我不够勇敢,对不起,徐小臻。
    徐臻回复了一个好,抬头看着窗外,他想,这大概就是他和孟晗的结局了。
    来接他的是温博书,周与行还在上班,车给了温博书开,徐臻也是第一次座大哥的新车,转了一大圈,对温博书说:大哥可以啊,这就搞起豪车了。
    温博书笑着给他开车门:别提了,花了好多钱,一直在给我说后悔了。
    车子驶上高架,温美艺家离这不远,上车没多久,徐臻突然说:哥,我不想回家,我可以去你们那儿吗?
    温博书第一时间没说话,有点紧张,他和他哥平时根本不注意,两个人又经常睡在一个屋里,太明显的过于亲密,如果徐臻要去住,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
    徐臻以为哥哥不方便,连忙说:我就在客厅打个地铺就行。
    房间有的。温博书只能尬笑,怎么不想回家,不想爸爸妈妈吗?
    哥。徐臻低垂着脑袋,我和孟晗分手了。
    啊?温博书差点手一滑开出了一个曲线,这回也顾不上徐臻去他们那儿合不合适的问题了,只感到意外,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这么突然。
    早就不好了。徐臻抱着书包,整个人缩在副驾上,她爸妈不同意,她一个人在这,我也帮不了她什么,一直是她在照顾我,能坚持这么久,她已经很累了。
    温博书把徐臻带回家,匆匆放好行李,又带他出来吃了自己最爱的肥肠捞面,希望能改善一下徐臻的心情,下午他让徐臻在他床上睡,自己打算去他哥房间,怕玩电脑的声音吵到徐臻,结果徐臻抓着他的手腕,可怜巴巴地说:哥你玩吧,键盘声我听着安心。
    以前在家里,徐臻也确实没少在他哥直播的时候在他房里睡觉。
    温博书游戏玩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徐臻,还好弟弟睡得还算沉,并没有被自己吵醒,晚上周与行回来,大声地在门口招呼弟弟,温博书小碎步跑出去,扑到哥哥身上摁住他的嘴:别嚷嚷,小臻在睡觉呢!
    ?周与行满脸问号,他没回家?
    温博书被周与行抬着屁股抱来抱去,苦着张脸说:他失恋啦。
    周与行也很意外:孟晗?
    温博书打了他一下:还能是谁!
    周与行抱着他走到厨房,看着空无一物的灶台,在弟弟嘴上啃了一口:饭呢?
    温博书腻在他脸颊边说:一会儿等小臻醒了带他去外面吃呗。
    周与行抖了抖他的小屁股,把人从厨房抱出来,笑着说:老板开恩,今天放了,明天不用去了。
    真的呀?温博书高兴极了,今年说好了又要去温美艺那儿过年,如果周与行按照法定假日上到二十九,过年前就没有二人时光可以过了。
    两人有说有笑,为这偷来的一天假日窃喜,根本没注意到书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直到和目瞪口呆的徐臻对上眼,面面相觑,温博书愣了几秒钟才想到从周与行身上跳下来,他脸迅速地红了,像被人从身体里点了把火似的,他支吾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周与行按着他的脑袋,对徐臻说:醒了?带你们俩出去吃饭。
    徐臻一路上都在观察他的两个哥哥,刚才他看见的场面太过震撼,他都忘了今天自己才是失恋皇帝大,光顾着看他哥和大哥了。可能也是因为被他撞破了亲密场面,温博书之后一直刻意保持着和他哥的距离,徐臻没观察出什么来,但能感觉到他俩之间的氛围连他这个弟弟都被排除在外,越发觉得两人关系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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