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一句话,天恩难测。作为言官来说,从来是富贵险中求,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
    然而今日,那说起来云淡风清一笑而过的,在那时便是血雨腥风下辗转反侧的心。皇上在那种时候说出那样的话,怕是也有着更多不可与人道的无奈吧。
    但张起灵的下一句话,仍是让他大吃一惊。
    那人隔着榻桌看了看他,垂下眼,道:你先把嘴闭上。
    诚然,吴邪现在的表情确实可以用惊呆来形容,但仍然无法描述他此刻内心的震撼。他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你是说,宫中的掌印太监冯保,是你的舅舅?
    张起灵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道:已经不是了。
    见吴邪不解地看着他,他这才想到话中歧义,又开口道:本月初八,江西道弹劾冯公十二大罪,皇帝御批,虽有欺君蠹国之罪,但念系竽考托付,效劳日久,故从宽处罚。如今已经去职,着发配应天府孝陵种菜。
    吴邪大惊之后,便是彻骨的寒。他从进门时候就看见李伯的表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张起灵又喜怒不定。换做平常,见惯了他一直四平八稳的模样,甚至连之前在京城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过。吴邪在心中,马上有了一个最坏的预感。
    窥探圣意,无论如何都是死罪了。且不论他这么多年居然隐藏了这么个舅舅,甚至连他都不曾知晓。现在的重中之重,是皇上到底查到了冯保多少事。若是再加上窥测圣意这一条,只怕冯公连种菜都是奢望,更要连累张家。
    思及此,他也无论如何不能无视,让张起灵惹上这样一个天大麻烦的,正是自己,正是自己身后的吴家。马上,愧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又想起方才他说过,没有时间了。
    吴邪面色一变,跳下榻便准备往外跑。如今他脑子一团乱麻,和王家联姻的烦恼简直如浮云一般了,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回家搬救兵。
    张起灵老神在在,看着吴邪的表情,从吃惊到诧异,再蹙眉沉思,然后浮起愧疚之色,端的是一个精彩。他许久未见他,知道他如今也算是有了历练,又从兵乱中逃了回来,果然沉稳了不少,然而今夜,他知道了他从未变过,某些时刻还同儿时一般。
    然而,眼见面前的人神色变了几变,最后竟突然跳下榻要跑。饶是他眼疾手快,也不过扑过去捉住了他的一方衣角。吴邪被人拽住,回身看他,一面着急一面跺脚道:你快点放开我,让我回家与我爹商量一下对策。
    张起灵哪里知道他心里所想,哑然失笑,开口问道:现在?商量什么对策?
    吴邪手也拽住衣袍,寸步不让,道:如今事情如此紧急,你竟还有心思顾左右而言他!想到这里,又想起那一夜,在吴三省府上,那人信誓旦旦说事情绝对无虞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不由得也生气了。遂拔高了声音道,你可曾记得如何答应我的?你说你能做,便是有十分的把握。如今连那掌印太监都获了罪,轮到你还不是早晚的事!
    无论如何,他还是不能立刻接受他那突然冒出来的舅舅。
    两人之前本是一人一边半卧在榻上,中间搁了个榻桌。如今吴邪还是赤着脚,站在地上,张起灵隔着桌子拽住他,终究是无法使力,也下了地。又听他如此说了一通,才知道吴邪的心思早已经不知飘到何处,初一下是想笑,但细思却又悲从中来。
    他明知道他在他心中的分量,这分量也压在自己心里,只会比吴邪多。然而饶是这样,吴邪还是被那还没影的婚约吓得躲了小半年,还差一点命丧乱军之手。想到这里,他猛地将他拽进怀里,紧紧箍住,不留一丝空隙。
    怪我。他搂着他轻声说。吴邪不知为何,身体有一丝颤抖。他知道他很害怕,怕失去的心情,他也曾感同身受。
    你知道我曾许下何愿?
    那日他落水,九死一生,闭眼的时候,眼前浮现的,还是吴邪的脸。那时,他便许下重誓,若是今日能活下来,便是天意不要他死,从此他和吴邪之间,再不会被什么分开。
    今日,也不会。
    你说得对,我说过,我若能做,必然是有十分的把握。吴邪将头闷在他怀里,以为他又在让自己宽心,遂也不做声,摆明了不信。
    张起灵无奈地笑了笑,道:你也不想想,如今已然月末,若我真是被此事牵连,还能活到今日?
    吴邪果然抬头,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
    张起灵又点了点头,道:我刚才说没有时间了,实在是另外一件事。太过棘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吴邪半信半疑地追问:那方才黑灯瞎火的,你又看什么账本?难不成是在料理
    后面两个字被他紧紧关在了肚子里。事到如今,不管他说什么,他还是要存个心眼的,以防又要被骗。就在那一瞬,他甚至做好了打算,既然他能为自己赴死,他吴邪七尺男儿,又何俱一死?想到这里,反而又坦然了。
    结果张起灵却接着他的话道:的确是在料理后事,看看账上还有多少钱,够不够带着你离开。
    吴邪这下真的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你要去哪?吴邪实在不明白,如果他以为的那件事不是大事,那还有什么大事需要眼前这个人放下家族使命,一走了之。
    舅父他被贬至应天府,家产尽没。然而有一幅画,一直被他藏在身边,并没被官府查去。如今,此画就在我手上。
    什么画?吴邪问道。想来那冯公身居高位十余年,天下宝物有什么没见过的,何以对一幅画如此上心。
    张起灵看了看他,接着长出了一口气,道:清明上河图。
    吴邪眼前一黑。
    那冯保从皇上登基起,便是掌印太监,皇上平日都唤他作大伴,兼总内外,权倾朝野。然而相比前朝坐在此位上的宦臣,冯保却也担得起一代贤宦之名。善书法,通乐理,甚至亲自造琴,世上千金难求,并与张江陵关系极好。四年的时候,也曾会同三法司全国大审,平反了不少冤狱,因此在百姓中极有口碑。
    两人又挪到榻上,吴邪不解地问:不是说这画已经毁于内廷?怎么又重现于世?
    由于这画太过有名,连带着这故事都无人不知。都说在隆庆年间,成国公想得到藏于大内的《清明上河图》,隆庆帝请人估价,准备用成国公的薪俸相抵。有一个小太监得知此图估价如此之高,于是私开仓库将此画偷到手,正要往宫外走,遇到管事太监,于是将画藏进水沟的石罅之中。结果当夜天降大雨,水涨过石罅。待小太监去取画之时,此画已经被浸泡得无法修复了。
    一代珍宝,就此被毁。世人都说此图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张起灵言之凿凿,竟然就在他手中。吴邪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这一夜,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张起灵看他的表情,未再说话,穿好鞋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木匣。
    吴邪此时不信也得信了。如今桌案上摊着的,可不就是那不二至宝高头巨帙的《清明上河图》。吴邪伏案细细看了一遍,经过上次买画的事,他对于自己的眼力已经不抱希望,遂又将卷首图后题跋细细研究了一番,然而确是传承有续,最后有冯保的题跋,自署称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御用司礼监太监。
    署名署成这样,也只有冯公自己敢这么写了。吴邪皱着眉看向张起灵,还未开口,张起灵似乎便已经知道他想问什么,倒是大方,直接承认了。
    没错,是从大内盗得的。
    他今日才算是懂了,张起灵那通天的胆子是从哪里来的。人都说外甥肖舅,果不其然。偷来的画,还大张旗鼓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是怎样的胆色。而他如今也很想问问,到底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张起灵不敢做的。
    吴邪一着急,口气也不甚好了,直接就道:你可是疯魔了?这画本是大内御宝,私偷出宫就罢了,莫不是此画已毁的传闻也是你舅父编的?见张起灵没有否认,吴邪更是怒火中烧,那就又加一条欺君罔上的罪名!你是有几个脑袋!
    一反常态地,张起灵竟认真地听他发了一通火,并且还倒了杯茶与他,自己转身收画去了。
    吴邪说得口干舌燥,也不知道那人听了几句。只见他细细将画收进匣中,才说: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是此画对我意义重大,不到万不得已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吴邪第一次听张起灵说起他的母亲。
    第三十二章
    王公子昨日归家,自是好一通忙乱。当日他也算是偷跑出来的,全家上下,除了他娘,都存了要好好收拾他一顿的心思。可乍一见人回来,落魄得仿佛乞丐一般,连随身的玉都没了,再加上王公子那一张嘴,路途中的艰辛七分也说成了十二分,端是把一家老小唬得就差跪下来感谢神明保佑了,就这样,竟逃了一顿打。
    可他心里惦记着这边,再辛苦也要一早爬起来看热闹。如今看来,这辛苦也是值得的,尽管张兄一直在咳。
    王公子用了饭,喝了会儿茶,很是说了些废话,待自己都觉无趣了才拱手告辞。到底还是忍不住,走到门口又倒了回来,看着吴邪,未开口自己先笑了。
    吴邪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回头看了看张起灵。
    张公子负手而立,抬头望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听说半月前扬州府的徐家娶亲,新娘子坐一顶四角出檐的宝塔花轿,四面都有雕花,贴金错银的,煞是好看。这还不算,嫁妆直摆满一条街,抬箱足有二十多个王公子道。
    吴邪不明所以,只是看着他,也未接话。
    王公子又道:也是,太仓王家嫁女,合该有如此排场。只是徐家老爷不过是个二品,他儿子如今只是在兵部领了个闲职,怎么算都是王家亏了。说罢还摇了摇头。
    吴邪闻言便笑了,随口道:人家夫妻过日子,你在这算什么亏不亏话刚一出口,心中闪过太仓王家几个字,马上明白了王公子真正的意思,不由得愣了一愣。
    王公子一早巴巴地跑来,大概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的。吴邪想到此,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伸手便要赶人。王公子见好戏开场,哪里肯走,脚下顿时稳如磐石。抬头向后一看,张起灵与他对视一眼,竟未置一词,抖了抖袖子进屋去了。
    当下,王公子便压低了声音在吴邪耳边道:如何?此事他竟未告知你?
    吴邪含混地答他:昨夜事多,他忘说了也不一定。
    王公子却又正色起来,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他不说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不过你心里也要清楚,今日没了那王家小姐,他日也会有李家小姐、赵家小姐,躲也不是办法
    吴邪点了点头。
    张起灵的确早知此事。王家本属意吴邪,不多时便有媒人登门,吴邪却又失了踪迹。王家碰了个软钉子,却又不好发作。如今王大人算是赋闲在家,但太仓王家百年根基,东山再起不过是旦夕之间,平心而论,这算是一桩好姻缘。
    他不说,不过是存了私心,想让吴邪多在这里住几日罢了。人生无常,他觉得自己一直在被命运从一个死局逼向另一个死局,不同的是,有些他能破解,有些他或许已经无能为力。然而,吴邪在这里。
    放弃从来都是容易的事情,唯有坚持,才是最艰辛的。他在那些身不由己中,加上了某些无法妥协的东西。如今他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计划,在放弃与坚持中找到新的平衡。
    吴邪见过他最脆弱不堪的模样。前提是他愿意,愿意将柔软放至他面前,其实那没说出的话只有一句任君予取予夺。
    吴邪不会不懂。
    张起灵的母亲萧氏,祖籍昆山,自西晋永嘉年间先祖率族南渡,世居江东。唐宋时期这一脉迁居昆山,是以儒传家的诗书望族,历朝历代都有出世名臣。到了张起灵母亲这一支,也是人才辈出,张起灵的曾祖,曾任兵都右侍郎,以谨厚称。祖父为嘉靖十七年进士,才学通敏,为时所重,授行人,迁御史。二十三年巡按湖广,二十七年巡按顺天。二十九年,鞑靼部首领俺答进犯大同,总兵官与副总兵皆战死沙场,宣府总兵接任大同兵事,但因此人并无真才实学,完全是靠贿赂严嵩而得来的官职,因此惶惧无策,最后竟重金贿赂俺答,使移寇他塞,勿犯大同。因此,祸水东引,俺答移兵古北口,杀掠怀柔、顺义之吏民无数。长驱直入如无人之境,大营离京师外防只有二十余里。萧公以顺天府御史巡按疾驰御之,然而朝中严氏把持朝政,授意兵部言道,京郊打仗,败则无法掩饰,命诸将坚壁清野,不发一矢。萧公兵败,俺答在城外焚掠八日才去。
    事后,严嵩为塞责,又因之前恩怨,以俺答进犯,顺天府防御不力为名,将萧公下狱冤杀。这恩怨,便是那《清明上河图》。
    此图从靖康之变之后,在皇家与民间几进几出。当年萧家曾祖得到此画,也曾提写长跋于图后。待到嘉靖朝,严家在朝中只手遮天,搜尽天下宝物,听闻萧家藏有此图,强行索要无果,因此大恨,终于寻机将萧公斩于西市,将图占为己有。
    说起旧事,张起灵也无法平静,吴邪的表情就如多年前他听见此事时的情形无二。他母亲那时刚嫁入张家,陡然遭此变故,又恰逢孕中,硬是没有熬过去,刚生下他竟撒手人寰。他母亲本还有一胞弟,按律当充军边远,因张家上下打点,路上倒没受什么苦,然而到了那屯种之地,竟传来消息,说是人也没了。
    如此,萧家这一支血脉,竟只剩了他张起灵一人。
    后来才知道,他舅舅没有死在那苦寒之地,到底是逃了回来。因报仇无门,最后自己去了势,改名换姓进了宫。从一个负责扫洒的低级宦臣,一步步走到今天。
    后来的事,便是世人皆知了。严嵩与严世蕃接连入狱,严世蕃以通倭罪被斩,严嵩被削籍为民,家产尽抄,潦倒病死于家庙之中。家中所抄没财产全部登记造册,名曰《天水冰山录》,严家几十年大肆搜刮的珍宝全部列于其上,特别是书画藏品,件件上乘,尽入宫廷。其中便有《清明上河图》。
    吴邪心中一叹,十年之后再见此画,却已经是物是人非了。无怪冯保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盗画于内廷。张起灵似乎看出他所想,道:此画于我意义深重,已经不止搭上我萧家性命,还有蓝家的。
    蓝家?吴邪默念了一句,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你是说蓝道行?
    张起灵点了点头。
    旧朝秘辛,终有一日会随着时间湮没于历史长河。史书中无法尽诉那些流血与牺牲,但真相永不会消散,因为它们不再被记录于笔端,而存于人心。
    世宗笃信道教,三十四年的时候,当时天下闻名的道士蓝道行来到京城,很快被推荐给皇帝,并深得皇帝信任。
    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吴邪也略知一二。坊间传说某日皇上召蓝道行入禁中扶乩,蓝道行降神仙语,上书今日有奸臣奏事。正在此时,内侍送来了严嵩的密轧。
    一生信奉神仙、渴望羽化登极的世宗,此时终于对朝堂上第一权臣的是忠是奸产生了疑问,这才有了之后的抄家彻查。然而听张起灵的意思,此事还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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