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业整顿最后一天,夜。
    整个红崖煤矿沸腾似狂欢,好多人摩拳擦掌,热情似火,争相走告,给自己拉选票。
    因为明天矿上将进行公开选举,能不能从小罗罗一下子变成包工头,就看关键时刻了。
    当然,拉选票的人寥寥无几,因为百分之八十的人没那个自信,不奢望当队长科长。
    平时跟别人的关系不好,不与人为善,人家又怎么会选你?
    唯有热心肠,得到大伙尊重的人,才有机会搏一搏。
    张上这宿舍最安静,没人傻到来他这里拉票。
    即便当了矿长,他也不会没有搬去矿上唯一的豪华小别墅里。
    人少,住那么大的空旷屋子,晚上渗得慌,远不如这个和谐小宿舍来得舒坦。
    蒋福来是长治人,离临汾有一段距离,他平时都在宿舍住,只有矿上放假才回家。
    “咳咳咳……”
    门外清晰地咳嗽声,令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地张上看去。
    只见蒋福来拎着蓝布条格子的旅行袋,撑得鼓鼓囊囊,提着似乎有些费力。
    咳嗽的时候,旅行袋从左手无力滑落,脚步虚浮,驼着背,得用左手撑住墙,右手握拳,虎口堵住嘴,怕有东西咳出来。
    “蒋叔。”
    张上一看,赶紧坐起来,也不管鞋子穿好没,脚趾插在鞋帮边缘,一塌拉一塌拉地瘸着腿往门口冲,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蒋福来。
    “蒋叔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摆摆手,漆黑到洗不干净的脸,艰难地挤出一些笑容,对他笑了笑。
    这笑,令张上没由来的心酸,刹那间想了很多,多愁善感,眼角有点湿润。
    扶着蒋福来进门,把他搀床边坐好,再把门口的旅行包提进来,想了想说:“蒋叔,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不用不用。”连连摇手拒绝说:“没事的,下矿这么多年,肺里有点土很正常,不要惊怪。”
    “还是去查一查吧,你现在是咱矿上的副矿长,事多,得有一副好身体。”
    “副矿长?”蒋福来呆了呆,被突来的消息打蒙,下一秒就反应过来,张上在报答他。
    在那人情冷漠的黑口子里,他看惯了勾心斗角,持枪凌弱,甚至凶险厮杀,制造天灾。
    本以为心已经冷了,再不知热血是什么,直到张上义无反顾下矿救人,他才懂得,这地方还是有真情的。
    在那心绪激荡的瞬间,受了刺激,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所以奋不顾身和吕治歌对着干。
    此刻,听到要当副矿长,他苦笑了一声,多么成功人士的位置啊,奈何……
    “我不行的,当了半辈子采煤工,让别人拾掇我还行,不是管理的那块料。”
    “蒋叔,你可别客气了,除了你,没人适合这个位置。”
    张上提起暖壶,给他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说:“我来矿上没多长时间,除去咱宿舍真没认识几个人,你在矿上干了半辈子,什么都熟悉,其他狗蛋、巴六林,陈连尉,都不合适啊。”
    “真不行,我一听管人就慎得慌。”
    正说着。
    “咳咳咳……”
    又猛地咳起来,赶紧抿一口水,却咽得有些难过,嗓子肿成了一疙瘩,咽水就像流沙摩挲食道,膈应得要死。
    一看他这样子,张上就知道,又一个尘肺病,时日无多了。
    “蒋叔,我带你去医院,别怕花钱,矿上都报销。”
    “不是钱的事。”
    声音沙哑,像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我在矿上摸爬滚打大半辈子,工资不少,家里也算富裕,不去医院是不想遭那份罪,洗肺、磁疗、输液扎针哪个是好受的?乱折腾一通还是要死,不如就这样,难受也是自己愿意的,人就活个畅快,自己不好受可以,让别人治我,不爽。”
    这话,让张上沉默了,一股悲凉笼罩心头。
    “叔,你不能再下井了,下边煤尘多,这几天先帮我打理矿上的事吧,我需要人帮忙。”
    见孩子这么真诚,蒋福来想了想,笑着说:“也行,叔托你的福,临死还能过一回当官的瘾,值了。”
    “叔,你在矿上这么多年,有没有觉得哪是不合理的?”
    “不合理的地方多了……”
    这一夜,张上和蒋福来唠叨到很晚,听取了很多宝贵意见。
    管理矿工,不只是福利待遇吃食好就成,最重要的是工作氛围。
    像后山黑口子,在那样残酷到毫无人性的环境下工作,人人提心吊胆,生命无法得到保障,怎么可能不出事故?
    第二天。
    吃过早饭,矿工们很自觉在宿舍前的开阔地带集合。
    袁艳拿着大喇叭整队,按照班组,各自形成队伍。
    就像上学时选班长一样,每人写个小纸条扔箱子里,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写“正”字,一票加一杠,票最多的当队长,第二多的当副队长。
    整个流程一直搞到将近中午。
    接着,轮到咱张矿长公布选举结果,再进行讲话。
    为了刚好的治理煤矿,改善风气,张上提出“正矿规,敦矿风”的核心宗旨,提倡全员做好人。
    成立纠察队,每星期,每个班组出一人,轮流组成纠察队,专门查矿下的违规活动。
    比如骂脏话,发现一次罚款二十块。
    比如故意破坏劳务工具,要写检讨。
    直接将学校管理孩子们的那套拿出来。
    还把“做好人”列为管理目标,时时开展“打老鼠屎”行动,逐渐清退难管的矿工。
    并且,当了班组长也不会高枕无忧,每隔半年,班组成员要给队长打评分……
    人人都是监察委员,都可暗中行使权利。
    吕治歌以前那座矿长小别墅,改为“自省室”,犯事的人要去里边背三字经。
    新上任的队长、科长,必须带好头,要规规矩矩做人,与人为善,一旦发现欺凌或恶劣事件,立马免职。
    这一套整下来,把所有人听得目瞪口呆。
    我他妈是在煤矿工作,不是去念书,不是给你当学生受教育的……
    好些人年过半百,平时骂骂咧咧习惯了,你搞这一套,他怎么改得过来?
    可张上不管这些,他打心眼里恨透了后山黑口子的草菅人命,那种不出三句话就骂人的恶劣氛围。
    让老子看不惯,就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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