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正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夜
    城里已经安静,重要的街道口有着巡兵,盘查偶尔过往的行人,家户里灯光昏暗,多上着油灯,却是女人在纺织。
    街道和胡同里,有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铜锣或梆子。
    文阳府节度使王遵之,正于书房内,思索着事情。
    在他面前,放着一物,被收于一锦盒中,他在考虑,是否送出去。
    许久,王遵之终是下定决心,唤进一个近侍,令其取起桌上这锦盒,说着:“此乃我递交朝廷的奏表,你速速派人送给胡策,不可有误。”
    “诺。”虽好奇奏表中所写内容,这人却是极知分寸的,垂首只恭声应了。
    退下去之后,便寻来一队五十人,将此物交给队正,命他们立刻出发,送到大夫胡策手中,由他将奏表呈送朝廷。
    胡策实际上是朝廷在节度使的官员,原本是监督,现在已经有名无实了,虽然挂着监军的官位。
    虽然有名无实,但是和朝廷来往,还是由他来牵头。
    垂正十二年,十月十五日
    金陵
    大司马魏越车驾浩荡回府,到了门口时,近卫已经一排半跪,迎接着回来。
    魏越没有理会这些,下了车,穿过前园,一直走到后面的一处房间,在一个大椅上坐下,喘了口气。
    魏越年近五十,中等身材,两鬓和胡须乌黑,紫眸炯炯有光,给人一种威严。
    这时,一个中年人听到声音,习惯性把衣袍整了一下,走出值房,他正要小心地向里走去,恰好一个近侍走了出来。他赶快抢前一步,拱一拱手,小声问着:“大将军心情如何?”
    近侍没有说话,只是略点了点头,二人交错而过。
    这人进了里面,向着魏越跪下去,行了大礼,魏越漫不经心的让他起来,问着:“最近宫廷之中,有什么消息?”
    这人恭谨的回答说着:“皇上又大怒了,摔了几个杯子,据说是为了长定镇的事。”
    魏越冷笑,接过来一杯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用嘴唇轻轻咂了一下,若有所思端详着这一只杯子,说着:“说来听听。”
    长定镇之事,由于走水路方便,因此十三日就传至朝廷,魏越先看了,不置可否,交给了皇帝批阅。
    此时的大燕皇帝,其实已是一傀儡般存在,即便是傀儡,亦有少许权利。
    皇权在此时,还尚未微弱到可令人彻底无视地步。
    魏越不断的吞食着朝廷的权力,欲以自立,但是名义上还是把奏章给皇帝,让他当个掌印官。
    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魏越故意恶心皇帝,这长定镇的消息,使皇帝大怒,回转寝宫,不久之后,寝宫内,便传来砸物之声。
    皇帝如此,有内侍上前劝慰:“陛下,莫要气坏了身子呀!”
    “你这东西,又能知道些什么?!”又一件器物被砸于地上,皇帝愤怒的说着:“真是好大胆一群人!他们这些人,仗着手里有兵权,皆不把朕放在眼里!朕才是这天下之主!他们居然私下互斗,把朝廷把朕当成什么了?混账!简直是一群混账!”
    口中大骂着,手里不断朝地上猛掷物件,幸好多数为金银器,没几件有所损坏。
    只这砰砰乓乓声响,服侍的内侍,都吓的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再如何傀儡,杀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好一会,将心中火折腾够了,皇帝这才累的坐倒在椅上,面色却越渐阴沉起来。
    朝廷何等局势,他自是知晓,各藩镇名义上敬朝廷为主,却实际上,各行其政,根本就没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
    这个皇帝,看上去还是天下之主,享有四海,却不过是一个傀儡。
    皇帝早过了年幼,自能明白自己如今处境,可到底还是气盛,心里依旧是不甘,他怒吼着:“不批,作这等逆事,还想让朕批准,不批!”
    这人一一禀告着,偷偷打量着魏越面部表情和他的端详茶杯的细微动作。
    魏越站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踱了片刻,失笑说着:“皇上真是还没有长大啊!”
    这人心中思量:“若不是连皇帝的老师都不请,任凭在宫中游戏酒色,哪会如此?皇帝少年时可是聪惠。”
    口中却连连应是。
    魏越走了几步,在案前坐下,展开了一图,这图是山水画,名家高少成所作,魏越十分称赏,这时又随便看了一下,看见上面有着多处印记,现在又多了一个“承乾大印”的阳文朱印,这就是他的野心了。
    有段片刻工夫,失笑后,魏越默不做声。
    其实,宫廷的情况,他随时都能够得到报告,有三个眼线,不仅仅是眼前这人,皇帝再没有权利,也有大义名分在内,他就是靠朝廷起家的,岂敢大意。
    “宫廷最是要紧,这是皇帝龙驾所在,务必好生防守,不可使小人窥探。”魏越平静的说着。
    “请大将军放心,小的会照看好皇上!”
    “恩,你可以回去了,至于长定镇的事,谁叫他惹了皇上大怒呢,只有驳回了。”魏越漫不经心的说着。
    蜀地已经是鞭长莫及,实际上多少对朝廷没有意义。
    虽然批准了,节度使多了一层大义,朝廷也多了一分脸面,但是也仅仅如此。
    二个郡的藩镇,还不是特别引他注意,既然这次正巧遇到皇帝大怒,他也无可无不可的驳回了。
    “是!”这人又叩了一个头,从地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胡策此时就在客栈。
    虽然是朝廷命官,但是此时监军既然无用,这官也就没有意义,堂堂四品监军,回到了金陵,连个官宅也没有,只得委屈住在客栈。
    金陵是名城,现在是帝都,水旱码头俱全,倒也繁华,胡策和胡鹤父子并不算阔绰,只是包了一间套房,老板给了二个伙计,搬行李,上了饭,又烧了一大桶的热水,送到了房间内。
    胡策这时在屋里歇了一会儿,随意半躺在被子上,取出了一本书,正在看时,突然之间,外面一阵声音,就见得儿子胡鹤怒气冲冲的回来了。
    胡策示意坐了,说着:“怎么了?”
    “父亲你看,皇帝驳回了大帅的奏章,没有任命少帅继位的明确旨意,甚至还有着呵斥!”
    “什么?”胡策这一惊非同小可,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度步而行。
    “父亲,怎么办?”胡鹤眼巴巴的问着。
    胡策下炕趿了鞋走出房门,也不说话,前店伙计早已看见,忙上前问:“客官,您要什么?”
    胡策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淡然一笑说:“出来透透风!”
    说着,带着儿子,度着步,转脚便出二门。
    这旅店房舍一小间挨着一小间,有二十间左右,也算是不大不小的房间了,这时有几间房里的客人在聚赌,呼吆喝六,有几个在房里独酌独饮,敞着门。
    在外面,街道上繁荣,人来人往,呆着看了半响,胡策叹息的说着:“梁园虽好,终非久居之所啊!”
    胡鹤口上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言声,等了片刻,胡策说着:“向朝廷辞了官了吧!”
    “什么?”胡鹤这一惊,非同小可。
    “我们胡家在蜀地也呆了三十年了,这监军的官也没啥意思,既不受朝廷信任,也不受大帅信任,这就是首鼠两端。”
    “这次没有取得朝廷的旨意,只怕以后也未必要我们这个来回跑腿的官了,说起来,如果我们现在回来,还真能当个官?”
    “三十年了,这故土就真的是故土了,什么人情家族都没了。”
    “现在还不如把朝廷的官辞了,以后就专心当大帅和少帅的官吧,说不定还时来运转,能有着前途。”
    听了这话,胡鹤不由咽了咽口水,问着:“那下一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如果是大帅忍了,还有个法子,那就是大帅有着开府授节,可以任命以下官员,最多是正五品,大可封少帅知府衔,或者其它五品官衔。这空名告身和敕牒都是原本有着,并无困难。”
    “五品官衔,这样的话,在官身上,只怕难以控制二郡。”胡鹤喃喃的说着:“父亲,还有呢?”
    “还有就是大帅根本不应命,也不要朝廷批准了,直接自封,这事也多的是,成都哪位,不就是自封起家的吗?”胡策冷笑的说着。
    “父亲,那你说,大帅会选择那个?”
    “若是以前,说不定委屈求全,现在得了二镇,外无大敌,也没有说能利用这个讨伐,哼哼,只怕是自封的多,所以我才说,这朝廷的官,不能当了——如果自封的话,我们以什么名义留在镇内?”
    “可是朝廷……”胡鹤始终还有些介意。
    “朝廷更不能指望了,这藩镇的事,能上表,朝廷就要批准,还留下些脸面和大义,现在不批准就是逼着反……皇帝不知道,难道魏大司马,魏大将军都不知道?”
    “若魏越还需要朝廷这面子,怎么不维护?看这样子,魏越已经下了决心篡位,所以才不爱惜朝廷脸面了。”
    “这样的朝廷,我们回来,又有什么用?”胡策说到这里,虽然口气激越,眼睛却忍耐不住红了。
    朝廷衰微,竟然如此!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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