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当着众人的面,他抓耳挠腮说不出口。
    热闹气氛不和谐地僵持凝固,忽而,一道清澈温润的少年嗓音穿过纷杂人海,引得所有人寻声回首。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少年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什么意思?百姓当中立马有人问。
    俺没读过书,咋知道。身边邻里挠头胡诌,但听这么个意思,好像是说请江啊海啊,保佑他变成天上的鸟和地里的树。
    啥玩意儿啊,驸马爷肯定不会应。
    话音刚落下,就听见顾钦辞出了声,状似好奇地反问:你们这儿的踏岁,还能求这个?
    自然。少年潇洒收了折扇,往掌心一拍。说道:心诚则灵。
    顾钦辞垂下眼眸,明亮灯火如星芒洒在他鸦青色睫羽上,若有所思。
    我就说吧,驸马爷不可能要这种彩头的。已经有人开始挤那少年的位置,叫他别碍事。
    可他们没看见顾钦辞嘴角牵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转瞬间,只觉眼前似有一道黑影晃过,又听芝麻杆儿响起啪啪声,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顾钦辞已经站在了宁扶疏跟前。
    疏疏,别生气了。
    兴许杆枝脆响太悦耳,百姓起哄太热烈,淤积心口的那丁点本就不多的气恼,荡然无存。
    宁扶疏伸手探进他衣袂,宽大广袖做挡,趁没人看见,她不轻不重地拍打了顾钦辞一下,别扭道:是郎情,不是妾心。
    走了。
    有过这么一场小插曲,两人也不敢继续在街上溜达了,生怕又被拉去讨升官发财的吉祥。谁能说得准这朝歌境内没有宁常雁的眼线,倘若传到金陵,难保惹出无谓的麻烦来。
    长公主府内,下人们围炉而坐。手侧一盆干炒瓜子,嗑出的仁儿咀嚼咽进肚皮里,吐出的壳儿则信手丢进火炉里,充当助燃的小料。
    除夕这夜,燃灯照岁守夜至天明。
    一声闷雷巨响窜天,沉沉夜幕被焰火点亮,恍如日月潜移不夜天。而昙花一现的烟花绽放后,坠落绚烂彩光,又仿佛下了一场星雨。
    火树银花之下,是万家灯火通明。
    宁扶疏站在窗边,捧着手炉仰看焰火缤纷,随口问:你没来金陵之前,都是怎么过的春节?
    顾钦辞为她添去一件斗篷,替她稍稍挡去西面送来的寒风,说道:瞭望台上过,值夜。
    这么惊讶?他看着她突然瞪大的眼睛。
    宁扶疏如实道:是有一点,觉得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顾钦辞问:那你想象中,是怎么样的?
    宁扶疏想了想:和营中其他将军或者士兵待在一起,围在篝火前,边大口喝酒边胡天侃地。
    这是哪册小话本写出来的天真想法。顾钦辞不禁漏出一声轻笑,我明天就让郡城里的书肆禁止出售。
    疏疏,你可知但凡去问任何一个北地将士,一年之中最讨厌的日子是哪天。他道,不出所料,十有八`九的人都会回答春节与元宵。
    大楚阖家欢乐的团圆佳节,对于边陲小国来说,什么都不是。他们眼巴巴地瞅准这一日,在城中百姓欢聚,戍边将士却只能听着谁家玉笛暗飞声,勾起故园情的时候。猜猜看,他们会做什么?
    奇袭,偷营。宁扶疏条理清晰。
    利用大楚将士们思亲思乡思故国的愁情,趁着士气低迷,奇袭偷营。
    顾钦辞见天上的焰火熄灭安静,关闭小轩窗:所以每逢佳节,必须得派上两倍于往常的将士值守城墙,防止敌军攻其不备。
    小的时候在邯州,岁除这天从早上睁眼醒来,到熬不住深夜困倦睡去,我就没见过爹娘一面。偶尔顾应璞会赶回来陪我吃个团年饭,但也是衣袂如飞地来,板凳都没坐热就急匆匆地走,我压根就不稀罕他回来。
    宁扶疏侧头看他唇线不经意抿了一瞬,心说瞧你这副样子明明稀罕得紧。
    但她没有戳破顾钦辞的口嫌体正直。
    他在邯州的时候,还那么小,从三四岁到十三四岁,最需要至亲家人呵护照顾的十年,经历的却是被武康侯逼着念他不喜欢念的书,孤零零的,连阖家欢乐的岁除夜,他也是孤单一个人。
    顾钦辞续道:后来去了泽州,前几年乌雎不太安分,我身为主将自然要以身作则,硬拉着杨子规站在瞭望塔风口。我喝一整晚西北风,他也逃不过。还有周煦,也跟我们俩一起。
    再过了三年,乌雎被打得割地撤退,按理说是可以安安心心过个年了。但我和杨子规两个人,左想右想都跟阖家团圆沾不上关系,于是继续拉着他和周煦喝西北风。
    去年岁末来了金陵,西北风是没得吹了,好歹周煦还在,一人一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宁扶疏越听到后面,越心生酸楚。
    他说得云淡风轻,状似毫不在意,可竟是自小到大,从没拥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团圆夜。
    遥望夜色无边的人倏尔腰部一紧,垂眼看见宁扶疏的双手搂在了他腰间,十指紧紧交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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