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尚未成年的妖鬼,混在鱼龙混杂的城池中,既要生存,又想变强大,这注定不是一条简单的路。
    溯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吃过无数种苦,终于渐渐有了点名气,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担心性命不保。
    百年后,又是一年冬天。
    溯侑与玄苏狭路相逢,彼时,她已经是小门派的大师姐,距离掌门首徒仅有一步之遥。
    他披着一身大氅,眼皮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身边是两三个衣冠楚楚,溜须拍马的狗腿子,那样一衬托,他真如画中走出来的人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矜贵气度。
    四目相对,玄苏竟然被那样摄人的气势惊得退了两步。
    隔年开春。
    溯侑收到了来自那个小镇的第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玄苏。
    真稀奇。他将信纸夹在指尖,笑得懒散又漫不经心,看了看后没兴趣一样地丢给身边的小啰啰,不耐烦地道:念。
    小啰啰便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一边观察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一边磕磕巴巴地念下去。
    念完,溯侑自己一个人坐了许久。
    信是玄苏写的,她破天荒的叫了他一声阿兄,后半截则是玄父玄母的口吻,这些年,他们依仗着玄苏带回来的灵宝灵丹,续了百余年的寿命,可凡人终究是凡人,撑到现在,身体已经衰竭,说不好什么时候就要归西。
    他们想见见溯侑。
    他们唤他为孩子。
    不是妖怪,不是天生孽种。
    多么温暖的字眼啊。
    纵使溯侑表现得百般不以为意,将那张纸丢在窗前一丢就是大半个月,可至六月,他看着一日比一日毒辣的太阳,到底还是不由得还是想起了百年前。
    那两人将自己带回了家,一张可以安睡的床,两口足以续命的米糊。
    他回了那座小镇。
    可还没到地方,他便在丛山峻岭间遇到了埋伏,那不入流的小门派几乎出动了全部的掌门,长老中途围剿他,所为的,是他身为大妖,体内孕育的妖珠。
    什么都是假的。
    那句阿兄是假的,孩子是假的,情真意切的忏悔,句句滴泪的想念,全部都是骗人的。
    只要立下了这个功,玄苏便能将梦寐以求的掌门首徒收入囊中。
    为了要他的命,他们联合起来,编造了个以亲情为名的巨网。
    溯侑杀红了眼。
    谁要他死,他便要谁死。
    他偏要,偏要活着。
    可最后,他拎着染血的剑,一步一步走到瑟瑟发抖的一家三口跟前时,剑尖也只是斩断了玄苏的经络,他看向垂垂老矣,似乎眼睛都睁不开的夫妻两面前,声音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既然这么厌恶我,当初,救我做什么?
    玄苏目光怨毒,歇斯底里地大喊:你等着,你等着,你胆大包天,屠戮人族,师兄已经接到消息,上报执法堂和圣地了。
    溯侑确实没逃过圣地的围剿,他在一年中天最热的时候戴上枷锁,被押入羲和圣地的私牢里,又在天最冷的时候上了审判台。
    他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结果有人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点了他一下。
    画面在此时戛然而止,薛妤从大段大段回忆碎片中回神,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寻溯侑的身影。
    他在不远处站着,身段高而孤拔,唇低低地压着,睫毛垂落着覆盖眼底那些浓烈的,翻涌的情绪,在眼睑下扫出一团深重的沉郁之色来。
    薛妤的体内有邺主亲自设下的禁制,璇玑无法窥探她的记忆,于是在那短短半个时辰里,溯侑跟着薛妤一起,回顾了自己过去两百年的经历。
    在他最想在她面前展现自己优秀而耀眼的一面时,他昔日所有的不堪,狼狈,那些疯狂与失控,像揭开一层纱布后藏无可藏的腐烂脓肿,如此直白而明晰地摆在她眼前。
    溯侑抵着剑尖站着,每呼吸一口,都是惊人的凉意。
    薛妤几步到了他跟前,他连呼吸都微微屏住,睫毛像是凝在半空中一样,既不上,又不下,维持着一种僵硬而不自然的平衡姿态。
    薛妤唤了他一声,音色如玉石般清透:那个玄苏,还活着没有?
    溯侑没想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他顿了顿,喉结滑动着落出一个嗯字音节来,低而闷的一声,止不住的便让人想到那个摁着被腐蚀的手腕,默不吭声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的半大少年。
    过两天。薛妤道:等螺州的事处理完,我陪你回去一趟。
    溯侑终于抬眼看向她,瞳仁里是深而重的一笔墨色,散得极开。
    昭昭艳阳中,她一双眼与初见时并无不同,话却软了,轻了许多。
    十九。薛妤唤着过去那个唯一能让他露出几分笑意的名字,不习惯地顿了顿之后,道:过去便过去了。
    别去想从前的事。
    现在,你在我身边,背后站着整个邺都。
    没有人敢再这样对你。
    溯侑追着她眼尾那条明明灭灭的光,那一笔好似天生薄情的小勾,想,怎么就那么晚,晚到他已经走完了所有弯路,干过所有错事后才遇见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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