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者死。
    为这一声红姨,吕红叶梗着脖子,护着小小的孔昭,和新任主母苏氏斗了十二年,在孔连捷面前邀宠、打击苏氏生的两个儿子....
    孔昭长大成人、迎娶陆氏那一天,吕红叶觉得自己功德圆满,虽然没有孩子,也能享一享清福了。
    此时此刻,吕红叶疯了似的喊起来“你说什么鬼话,你把昭哥儿叫出来,你骗我。”
    打断她的是孟嬷嬷,目光满是轻蔑:“我呸!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伺候人的小妾,端茶递水倒马桶睡脚踏板的玩意,还把自己当正房奶奶了!做你的春秋大梦!陈氏!”
    一个经常出入府里的人牙子迎上来,听孟嬷嬷说“找个山沟子,别让她跑出来,要是哪天回府里闹事,哼哼,你可留神,别在城里做事了”,便点头哈腰地,连说“不敢”。
    吕红叶全身血液沸腾了。
    昭哥儿,不,孔昭他怎么会?自己是看着他长大的!自己是他亲生母亲留下的人!自己相当于他的姨母!自己伺候过他的父亲!
    孔昭小时候对她亲亲热热,偷偷告诉她“太太(苏氏)对我不好,只对弟弟好”;等年纪大了,孔昭对她客客气气,当着府里人的面,不便多说什么,私下里还是很亲近的,逢年过节给她的赏赐是第一等的。
    说实话,孔连捷一死,吕红叶预感苏氏会拿自己出气,怎么,怎么孔昭也变了个人?
    两名仆妇用绳子把她捆成粽子,掀开帘子,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往车里一扔。吕红叶狼狈地在粗布坐垫打个滚儿,脑袋顶开青布帘子,眼睛凑到车窗:
    偏门里走出个穿着白色孝袍的青年人,昂首挺胸地,一看就是有头脸的--伯爵府大管家孔善财最小的儿子,孔昭随从,孔大河。
    整座忠勤伯府无人不知,孔大河是孔昭的手脚,眼睛,某种程度上,孔大河的话就是孔昭的意思,就连太夫人苏氏、伯爷夫人陆氏也指使不了孔大河。
    吕红叶喜得眼泪流出来--是孔昭派来救自己的!
    只见孔大河走下台阶,客气地和孟嬷嬷招呼,后者还礼,话语随风声飘进车窗:“偷东西,脏了府里地界”“送出去反省反省”
    孔大河半分反驳的意思都没有,瞥了一眼车窗,目光很快移开去。
    这是,什么意思?
    吕红叶的心一寸寸凉了。
    车身沉一下,人牙子谄媚地说完好话,跳上车子,车厢慢慢移动。
    车顶不停晃动,一幕幕昔日情形涌到吕红叶脑海:满身药味的马丽娘赏自己一套蝶恋花银头面,四匹绫罗绸缎,四套没穿过的衣裳,说“二爷看中你了”....自己又惶恐又害羞,一句话也说不出....父亲被自己成为姨娘的喜事砸晕了,母亲嘀咕“屋里有两个,以后还不知几个”....噼里啪啦鞭炮响,四桌酒席,自己穿着桃红褙子,孔连捷英俊的脸庞....给马丽娘磕头敬茶,接过两只绿汪汪的翡翠镯子,一朵珍珠珠花....一碗碗冒着热气的红花避子汤....马丽娘葬礼,自己嚎啕大哭....新任主母苏氏用冷冰冰的、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
    一只手摸过来,拔走吕红叶发髻上两根莲花头银簪,从手腕撸下两只赤银素镯,人牙子把东西塞进自己怀里,掰开她嘴巴:“说是33岁,也不知是真是假,还能不能生。”
    吕红叶一口咬住她手指,仿佛是面前这个人害自己落到这个地步。
    人牙子惨叫一声,另一只手掐住她脖子,费了半天力气救出自己的手,鲜血泉水般涌出来,再一瞧,手背少一块肉。
    “贱人!”人牙子连踢带打,扇吕红叶耳光,唾沫喷的老高:“本来想把你卖到郊区,你这么不识抬举,非把你卖进窑子里不可!”
    吕红叶呆呆地,什么话也没说。
    马车换个方向,继续在城中行驶,片刻之后停在翠花胡同某间不起眼的院子门口--翠花胡同是以开满妓院、暗门子“享誉京城”的。
    院门开了,人牙子和一个满头珠翠、体格肥胖的妇人寒暄,指使车夫把吕红叶扯过来:“您看看这脸,这头发这牙,收拾收拾是个好料子!”
    妇人打量两眼,嫌弃:“年纪大了点。”
    话虽这么说,妇人还是给人牙子一锭银子,“就当积德行善了”,又叮嘱“来两个人,带进去洗干净,换身衣裳,教教规矩。”
    手脚被松开了,吕红叶不声不响地任凭两个健妇拉进院门,在拐弯的地方冷不丁奔两步,一头撞在坚硬的石壁。
    鲜血像红玫瑰一样绽放,身子在惊呼声中软软跌倒,吕红叶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悔不悔?值得不值得?”
    她在马丽娘、孔连捷、苏氏和孔昭眼中,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重新来一次,她再也不要做妾,再也不要低人一头,身家性命捏在别人手里;再也不要和几个女人分一个男人,年头久了被抛在脑后。
    不知过了多久,红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视野中是半新不旧的官绿色幔帐,床角挂着一个鹅黄香囊。她紧张地缩成一团,之后愣住:在哪里见过?
    可,这里不是她的住处,翠竹院卧房的帐子是簇新的宝蓝色。
    她盯着香囊上的翠绿色缠枝花,下意识摸一摸,是自己绣的--那么,这里也不是窑子。
    游目四顾,红叶发现此处是一间坐南朝北的后罩房,由于太阳晒,糊着高丽纸的窗棂挂着宝蓝窗纱;靠墙一张大炕,足够四个人睡,现在摆着一只宝蓝色枕头,一只湖蓝色枕头,两床大红夹被;窗下一张方桌,上面摆着一套茶具,一盆绿绿的文竹,四只椅子,两边靠墙是黑漆高柜,柜门贴着自己亲手剪的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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