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柠打量着眼前的漂亮女人,没记错的话,她好像是…
    程渡的粉丝啊?
    “你好,舒柠小姐。”女人的口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粤语腔调。
    舒柠回之一笑,她摁下心头的迷惑跟着女人落座。男人没有进屋的打算,替她们合上了门。这间包厢很大,两面都是立体切割的玻璃墙,能望见庭院的绿荫和墙角的小猫。窗边的桌子很小,并且只立了两把靠得很近的椅子,像是专门为二人准备。
    女人端坐在舒柠身旁,一头浓密黑发在脑后梳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留了几缕发丝垂在鬓边。这个古典的发型将女人的轮廓勾勒出几分温婉,少了在海市见到的那抹疏离。
    她给舒柠倒了茶,姿势和顺序都很讲究。
    “这次见面很唐突,请见谅。”女人将茶杯慢慢推至舒柠面前。
    舒柠客气回复:“没事,我正好有时间。”
    为了缓解尴尬,舒柠举杯嘬了一口热茶。茶是锡兰的红茶,入口香醇温润。她边喝边悄悄打量眼前这个漂亮女人,舒柠见过很多美丽的女明星,这一位则多了丝不食人间烟火的风韵,舒柠也清楚,维持这种风韵的诀窍在于浑厚的财力。
    女人的眼神在不经意间和她对上,再一看,其眉眼的形状令舒柠立刻联想到了另一个人。
    舒柠顿时心如明镜。
    女人的眼尾慢慢弯了起来:“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杜闻秋,我是…”她停顿了一下,“我是程渡的妈妈。”
    尽管舒柠已经做出了大胆的预设,听女人这么一说,舒柠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所幸她喝得茶水不多,干咳了几下便缓过劲来。
    杜闻秋没料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我吓到你了是不是?”她的目光有些许的飘忽,又道,“看你这么惊讶,程渡肯定没和你提过我吧。”
    舒柠的喉咙还痒痒地,但仍是立马接话道:“提过的。”尽管不多。
    面前的女人保养得当,看起来顶多比舒柠年长几岁而已,讨巧的话,喊姐姐是最合适的。可论辈分来看,她又是程渡的妈妈。最后舒柠只能郑重地选择了称呼,“杜女士您好。”
    舒柠很快想起杜闻秋是从香港过来的,香港娱记的火辣用词如弹幕般在舒柠脑海里来回滚动。
    舒柠问:“您一直在香港吗?”
    杜闻秋点点头:“我和程渡爸爸离婚后就去了香港,中间在新加坡待了几年,算是住香港比较多。”
    舒柠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待到面部肌肉能够重新供她调动时,她立马焦急地解释道:“港媒都是乱写的,我和程渡认识时他已经成年了,我们是正常恋爱。”
    要是杜闻秋反对自己和程渡在一起,她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毕竟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能接受相差八岁的姐弟恋,而且那些杂志还写她食用未成年。
    杜闻秋倒是很淡定:“别担心,香港的娱记我是知道的。”
    舒柠浅尝了一口马卡龙来掩饰难堪,马卡龙很甜很齁,她一向不爱吃,这会儿是眼前有什么就拿什么了。
    “我怕您相信他们写的,以为我真的对程渡做了不好的事情。”
    杜闻秋没有追究的意思,她愣神了几秒,忽地自言自语道,“程渡像我,现在看来他不光是长得像我,在这种事情上也像我。”
    “我和程渡爸爸结婚的时候只有二十岁。”杜闻秋边笑边摇头,“结婚前我和他爸爸谈了一年多的恋爱,算起来差不多也是程渡这个年纪。我不太会念书,一直在舞团跳舞。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很崇拜学识高的男人,程渡的爸爸完全是我的理想型。”
    “然后呢?”舒柠对程渡的家庭了解甚少,现在听杜闻秋说起那些过往,根本按压不住内心的好奇,她乖乖坐正像听老师授课,眼中闪烁着浓厚的求知欲。
    *
    杜闻秋原本是不打算与舒柠说太多陈年旧事的,她担心舒柠会因此看轻自己也看轻程渡。她知道自己越过程渡冒然来见舒柠的行径很不妥,但她必须要亲自确认。
    确认这个女明星不是和自己的儿子随便玩玩。
    舒柠的态度认真诚恳,言语间处处让自己舒服。就连听她说起那无聊的曾经,舒柠也是全神贯注地细细聆听。
    杜闻秋心头尚存的顾虑慢慢消逝了,她喝了口茶,继续说:“我不是江城本地人,家里不同意我远嫁,也不想让我那么早结婚。我就非要生米煮成熟饭,领结婚证的那天,程渡已经在我肚子里了。”
    生米煮成熟饭,母子俩的做事风格还真是如出一辙。不过舒柠没功夫分心感叹血缘的奇妙之处,杜闻秋平静地讲述了一个相爱容易相守难的故事。
    杜闻秋刚嫁给程述安的日子过得还算顺心,二人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如意呢?可是伴随着程渡的出世,她才渐渐发现程述安并不是一个能承担家庭责任的男人。程述安永远只在晚上回来逗逗还不会说话的程渡,他专心于学术,把家里的所有事务全部甩给了当时只有二十岁的杜闻秋。
    日子一长,杜闻秋和程述安在柴米油盐碰撞出来的矛盾之中,把对彼此的爱消磨殆尽。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杜闻秋却觉得婚姻只是女人的坟墓。程述安可以什么也不管,而她必须要放弃跳舞洗手羹汤为他备好一切。
    她被困在这座精妙的牢笼里。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午,回想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程述安无意间撞倒了家中的扫帚,杜闻秋当时刚洗完程渡弄脏的沙发套,又得急忙赶去厨房做饭。“你把扫帚捡起来吧。”杜闻秋很累了,草草交待自己的丈夫。程述安充耳不闻地进了书房。
    扫帚是程渡捡起来的。
    掉落在地的扫帚,成了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程述安说,就是一把扫帚而已,至于吗?但杜闻秋已不奢望他能懂。
    杜闻秋坚持要离婚,不管程渡哭得有多大声,她愣是和程述安签署了离婚协议。
    她在江城没有亲戚朋友,来江城是因为程述安,离开亦是因为程述安。杜闻秋有了一个能去香港跳舞的机会,她本身就在白话地区长大,杜闻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接受了这份工作。
    “我怀程渡的时候突然变得很爱吃橙子,程渡在我肚子里就有了小名,我一直叫他小橙子,他应该是一个很爱吃橙子的孩子才对。”杜闻秋轻声笑了笑,“生下程渡后我发现他根本不爱吃橙子,他很会剥橙子。但是他小时候特别调皮,让他乖乖坐下来剥橙子给我吃,得用爆竹和奶糖和他交换。我也不是每次都如约买给他,经常都是空口打欠条。”
    “程渡学会写的第一个字,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正’字。因为他要用它来记我欠了他多少盒爆竹,多少颗奶糖。我们家餐厅白墙上都是他用铅笔写的‘正’,有一回他爸爸嫌烦,用橡皮擦把那些正字全擦了,他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又打起精神来凭着记忆重新写上。这次学聪明了,用的是水彩笔。”
    舒柠记得程渡是不爱吃甜食的,更没听他提过爆竹和奶糖。
    杜闻秋接着说:“以前亲戚们喜欢开那种爸爸妈妈离婚了,孩子要跟谁的玩笑。问到程渡时,他永远都是回答要跟我,小时候他和他爸爸就不亲。可我真正决定要离婚的那天,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却说他愿意跟爸爸。”
    深度探入了程渡的过去,这一切比舒柠预想中要沉重,“那时候他多大?”
    “六岁吧,他小时候能跳就不跑,能跑就不走,我们一度怀疑他是多动症,让程渡安静是一件很难的事。挨打更是家常便饭,他一哭,左邻右舍都知道我们家晚上又打孩子了。每次领他路过玩具店都要特意绕路走,想要的玩具他一定要立马得到,不然就赖在地上不起来,闹到你愿意买给他为止。”
    儿时的程渡令舒柠很陌生,她刚想开口告诉杜闻秋,程渡现在已经不会这样。当她瞥见杜闻秋泛红的眼角,又觉得这些话没必要说,也不能说。
    “其实他那些调皮的事迹我都不太记得了,根本数不清楚。不过他不调皮的时候也很招人喜欢。幼儿园里发了什么好吃的,他自己就只吃一块,剩下的全部带回家给我。我和他爸爸吵架,他会第一时间拦住他爸爸。我不开心,他会拿出自己藏起来的压岁钱让我去买漂亮裙子。”
    杜闻秋吃了一块糕点,舒缓了落泪的冲动,“那时候我太年轻了,觉得程渡是我的拖累。”
    “我离开江城的那天,程渡用一个塑料袋装满了剥好的橙子,让我带在路上吃。他的指甲缝都被橙汁染成了黄色。他在我耳边说自己只是暂时跟着爸爸,等我在香港安定下来,一定要记得回来接他。我自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像我答应会给他买爆竹、买奶糖、买小汽车一样。”
    那袋橙子杜闻秋真正只吃了一颗,它们的最终归宿是登机口旁的垃圾桶。
    到香港后,杜闻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适应新生活。说来也巧,杜闻秋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了一个男人。男人最先在澳门赌场做迭码仔,而后开始充当一些内地高官的白手套,有了发家的资本,男人也慢慢成了香港的新兴富豪。男人早早出来谋生,没多少文化,挣得全是程述安看不上的糟污钱,但却给了杜闻秋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这个男人是杜闻秋现在的丈夫,他不介意杜闻秋结过婚生过子的处境,只说想带杜闻秋开始新的生活。杜闻秋知道,男人口中的新生活当然不包括程渡。
    阶级跨越的诱惑太大,杜闻秋还是再次选择了步入婚姻。
    杜闻秋笑得很苦,“我很虚荣自私是不是?我根本不配当母亲。”
    舒柠无意评价杜闻秋的人生选择,她也没有批判她的权利。
    杜闻秋略带哽咽地说:“我应该回江城看看程渡,亲口告诉他留在爸爸身边也很好…可我很快又怀孕了,我没办法大着肚子回来找他。我的小儿子出生后身体不太好,我自欺欺人地认为我走不开。两年,叁年,就这样拖着,拖着,拖到后面我是不敢再见他。程渡小时候就是一个很犟的孩子,他会生气的。”
    后来杜闻秋才意识到,离开江城的那天,她不仅仅是丢弃了一袋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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