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江林氏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像个郎君一般将乌发在脑后束成了马尾,穿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色骑装,仰着头骄傲道:我的志向,本就是在马背上!
    想起来了。江林氏笑了笑,这姑娘便是年轻的自己。
    阿月,太子殿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江林氏垂着眸子,松下了她向来绷紧的脊背,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温文尔雅,手握滔天权势,日后还更是那九五之尊,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有什么不好的呢?江林氏抬眸,怅然地瞅着江以桃。
    江以桃怔了怔,母亲这双眼里,竟满是悔恨与不舍。
    她在悔恨什么?
    悔恨不该将自己送去苏州,还是悔恨自己竟生出了这么个不服从管教的女儿呢?
    江以桃站起了身,母亲,女儿心心念念之人,并不是太子殿下。
    江林氏像是猜到了一般,也站起身来,与这个许久都不曾见过面的女儿对视着,轻声道:是那十三王爷罢?
    并、并非。江以桃怔了怔,不知江林氏为何这会儿忽然说这句话。
    若只是因那张拜帖,或许也太过于草率一些。
    慌乱中,江以桃差点儿以为是昨夜陆朝熊心豹子胆闯到江府来的这事儿,被江祯与江林氏知晓了,顿时心口咚咚地跳了起来。
    见江林氏不说话,只是瞧着自己,江以桃稳了稳心神,先发制人道:母亲,女儿是收到了十三王爷的一封拜帖,可这拜帖六妹妹也是有的,并非
    江林氏却笑了笑,虽与这女儿有十年不曾见过面,可到底是手心上掉下的一块肉,江以桃的每个小动作又哪里能逃得过江林氏的眼。
    可她却不想深究什么,只轻轻道:阿月,这是一条十分难走的路。
    江以桃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纹样的绛紫色间裙,上身是枣红色小衫,外边披了一间粗麻色的绫罗大袖,端端正正地站在阴影下,在某个瞬间,江林氏好像在江以桃身上瞧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
    也总是这样,好像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事儿,能让自己后悔一般。
    年轻,也愚蠢。
    江以桃笑了笑,在这一瞬她只想到了陆朝一个人,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有些柔软起来:这人世间,哪里有什么好走的路。
    江林氏也知道自己再劝不了江以桃什么了,只好搬出最后的一座大山来:可阿月,你不曾想过你的爹爹么?你当真能弃你爹爹不顾,弃这将你养大的江家不顾么?
    江以桃闻言,果真僵着身子呆在了原地。
    阿月,阿娘知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自幼开始便是这般,从来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你的眼睛。江林氏走进了些,轻轻牵住了江以桃的手,阿娘知道这次也是一样,你很清楚江家需要你,也很清楚江家需要你做什么。
    对么,阿娘的好阿月。江林氏说着又走近了些,好像要将江以桃拥入怀中。
    江以桃却往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难以置信道:阿娘,江家从来不曾需要过女儿。
    江林氏的手忽然间便空了,就这样呆滞地凝在半空中。
    阿娘,江家需要的并不是我。江以桃说话都带上了哭腔,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是江家从把我送到江南去的那一刻开始,便放弃了我。
    放弃了阿娘与爹爹的女儿,将我换成了一枚棋子。江以桃说着说着便留下两行泪来,神色哀愁地盯着江林氏瞧,又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像是远离什么洪水猛兽。
    江林氏没有再追上去,她呆立在原地,恍然间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曾说过这句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知晓与一个庞大家族对抗的后果,或许从前她只是将这个优秀的五姑娘当成是自己扬眉吐气的筹码,可从这一刻开始,她是真情实感地生出了几分怜惜来。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让江以桃也走一遍她的老路。
    江林氏颓然地垂下了手,轻声道:出去玩便开心些罢,只当阿娘什么都不曾与你说过,你也什么都不曾听过,快快活活地去京外放纸鸢罢。
    江以桃愣了愣,不知道为何忽然间江林氏的态度反差竟如此之大。
    可左右不用再周旋这些难缠的事儿,不用再继续这般危险的话题了,江以桃也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作了个福道:今日是女儿口不择言,惹得母亲不高兴了,改日女儿再来向母亲赔罪。
    江林氏怅然地挥了挥手:我也只当今日阿月今日什么都不曾与阿娘说,只不是来阿娘屋子里,与阿娘说了些这些年遗漏下的体己话罢了。
    江以桃闻言行了个礼,转身便要往门外走。
    在江以桃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刺目的日光照到了江林氏的脸上,带着这能够驱散冬日寒意的暖,直愣愣地扑面而来。
    一如年少时,恍然间江林氏好像回到了少年。
    她看着背光的江以桃的身影,忽然扬声喊了句:阿月!
    江以桃回眸,发饰的珠翠琅嬛因动作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坠着小小玛瑙的步摇在空中打了个转,像少年飞扬的马尾尖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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