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沐攸宁就醒过来了。
    她整夜睡得不甚安稳,下腹隐隐发胀,辗转几番,并非疼痛,更像的是初时取得赵清絃内力时的状态。
    赵清絃仍睡得很沉,她睁眼望着天花,脑中闪过一丝很荒谬的想法。
    按理说童子破身后,会被盗去内力,继而注入真气,眨眼间就会功力尽失,待逼出封住经脉的真气后方可重练;若两者相合,被抽走的内力便和真气混和,交欢时重新被送入童子体内,每次双修都会再注入更多真气,使之功力齐增,修者从中吸取内力,两者相依。
    这种能与之双修的童子,简单而言,便是个供以精阳的容器,多半被宫人收在身边作泄欲之用,被戏称为“男宠”。
    尽管那时的沐攸宁仍未正式拜师,但师门的人毫不掩饰心中想法,不时在她面前议论:“男宠多好啊,平日与之双修,既能补给折损的内功,也不必耗神去寻人泄火;且男宠在每次双修都会吸取真气,两人内功齐增,也可谓是积功德,可别傻傻把人送走浪费掉!”
    如此轻挑的言行不知被沐殖庭骂过多少遍,甚至对她耳提面命一番,嗔道:“别听那些歪理!”
    未拜师前,沐攸宁连外门弟子也算不上,自是没把这等话语放在心上,如今习了素心秘谱才忆起零碎片段,才开始对于他们说的“欲火”抱疑。
    修者心生欲火之时,全身滚烫难耐,神识不清,待泄出方能舒缓。
    为此,沐殖庭自始至终都不愿她破身,一直向她灌输女子无才、该养在深闺的观念,试图阻止她习双修之道。
    奇怪的是,这段日子她都未曾有过被欲火缠至不清醒的时刻。
    沐攸宁翻身看向赵清絃。
    他拥有极强的内力,或该说是法力,怕有相冲,不能习武,无需担忧真气会影响他的武功,也不会有功力齐增的情况。
    昨夜她分明探出他的精阳里并无自己的真气,他不是内力全失该舍去的弃子,更非能和她真气相融的男宠,两者都不是。
    她想不通。
    沐瑶宫要寻童子作突破每重之用,除内力以外,也是因为童子的阳气最纯净,能压住这门功夫的阴气,而非单纯靠雄厚内力就有效。
    童子内功雄厚,加之精阳纯净,两者相辅相乘下,愈容易助真气冲破被素心秘谱封住的经脉。
    按理说,赵清絃已破童身,即便他内力雄厚,也该被她的真气影响,无论两人再度交合几遍,她都不应有经脉被冲破的现象,若赵清絃是个普通的习武之人,她定不会像现下暗自生疑,留下满脑疑问。
    只是这般思忖着,她竟再度睡去,待两人醒来,已近午时。
    ***
    张则彦早在房里候着赵清絃,昨夜分别不久,澄流便又折返回来。董倬行顿时脸色大变,留下几句话就匆匆走了,可语焉不详,反倒害张则彦听得一头雾水。
    赵清絃表情平淡,全然不提昨夜发生过什么,彷佛那场闹剧与他毫无关连,仅直白地道:“世子时日无多。”
    张则彦愣了愣,他与邪气共存许久,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唯一事未了,如今得赵清絃相助,已是无憾,笑言:“我也有这预感。”
    “动手吧。”
    张则彦点头:“赵道长提的那天正逢阿姐生忌,我邀了戏班到映山院,会演她最喜爱的一场戏。”
    “那日有凶象,怕是不太顺利。”赵清絃沉吟道:“容器就随他们运进府内,结束之时,你将侯爷留下。”
    “辛苦道长以身作饵,请务必以自保为先。”
    赵清絃笑了笑,递他一枚符箓,道:“带在身上,可抑压邪气。”
    澄流抱手而立,自昨夜起未离开张则彦半步,因此在赵清絃来前二人已是谈了许久。这事确是残虐了些,澄流虽觉诧异,可想到是来自赵清絃的提议,倒像他行事,便坦然点头,称会帮忙几分。
    房内静默无声,片刻,澄流问张则彦:“世子,这侯府今后……”
    “权贵只手遮天的日子早该吃点苦头。”
    张则彦意志坚定,把符收好,头也不回就走了。
    赵清絃伸了个懒腰,问澄流:“你要动手吗?”
    澄流捂住胸口坐下,迟疑地道:“会被诅咒吧?”
    赵清絃乐了,哈哈大笑:“有我在怎么还会害怕?”
    “就是这样才怕啊!”澄流翻了个白眼,急道:“即便你能化解,但要耗费多少精力去抵消?当真不会触到旧患吗?”
    赵清絃缓了下来,挠了挠侧腰,从容回话:“都这么多年,早不会痛了。”
    澄流举起茶杯,猛地泼了他一身冷水,哼道:“劝你还是清醒点,别受情爱蒙蔽。”
    赵清絃无奈擦脸,并不气怒,笑言:“什么蒙不蒙蔽的,不过行之当行——”
    蓦地,赵清絃伸手按在澄流的面具,用力一推,压得澄流鼻梁生痛,赶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两手掐诀,只见澄流的手悬在半空,咬牙切齿地道:“小打小闹都用咒术,就这么输不起吗!”
    赵清絃空出手屈指弹了他一记,在澄流的惨叫声下慢悠悠地走回房间,待门完全关上才松了手诀,点头笑应:“说得不错。”
    ***
    赵清絃摸了摸湿漉漉的肩头,想也知道此时的狼狈状,取了衣服便绕至屏风后,不料竟见沐攸宁搬来椅子靠坐在窗边发愣,连他回来都未有听到。
    “睡足了?”
    沐攸宁迎上他的目光,恹恹应了声,再又看向窗外。
    赵清絃脱下外衣,用干布拭擦里衣,所幸外衣料子上好,水并未渗进去,他把换下的衣服晾在屏风,向她走过去,温声问道:“怎么了?”
    沐攸宁托着腮端视赵清絃,像要在他脸上寻出一丝异样,而他并无半点不自在,两人静默对视,直至窗外飞来一只鸽子,沐攸宁才伸手把牠接来。
    “小道长与我同行,难道是因为我的体质?”
    赵清絃立在一侧,闻言微讶,不明白她为何会在此时提及这话题。
    他攥着布帕的五指收紧,仅一瞬又放松开来,背向她缓缓展开布巾,晾在换下的外衣旁。
    她没错过赵清絃的任何动作,眉梢一挑,问道:“我是你留的后手,用在武林大会的诱饵?”
    赵清絃没有说话。
    “小道长一直在利用我吗?”
    听到这样的猜测,他逃避似地低头翻了翻未平整的袖子,直到身上的皱折俱被抚得平顺,才不情愿地回头看她。
    信鸽站在沐攸宁怀里,以喙啄她的指头玩耍,可能脚上的竹筒太大,硌得牠不太自在,展翅几回,发现无人理会,干脆瞇起眼打盹。
    沐攸宁看得有趣,伸手就要把牠挠醒:“小道长今日是难得少言,莫不是有事隐瞒?”
    有些事,愈是掩藏,被拆穿时就愈难以启齿。
    情爱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他自私地以为对方情窍不开,他便可肆无忌惮地将满腔的情动宣泄出来;就可以在危险关头将她抽身开来,不受牵连。
    虽有私心要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位,但他从未想过要位居其首。
    然人非草木,便是有心控制,也无法压抑那日益渐长的感情,更何况——
    她是沐瑶宫的人。
    沐瑶宫所行之道为“无情”,有传此道修来的功法最是精纯,故身边的男宠换得极快,当他们一心牵挂在某人身上,多落得悲凉的下场。
    她问得刻意,也许是在试探,也许是真心求解,可赵清絃却无法回答,哪怕知晓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是”对彼此皆有好处,他也无法吐出这两个字。
    他怎可承认呢?
    哪怕要骗她——
    赵清絃故技重施,藉窗外的盛阳把刚刚的不自在一并驱散,笑得自信又坦荡,反问她:“沐姑娘以为呢?”
    “小鸽子啊,你说你为何那么傻,明明就没用绳子将你捆在身边,怎么还叁番五次回来?”沐攸宁在鸽子脑袋上亲了一口,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赵清絃,将他刻意绕开的话题拉扯回来,问道:“你就这般喜欢我?”
    他怎么可能骗她。
    赵清絃苦笑一声,自她手中接过鸽子,让语气听起来更加自然:“沐姑娘体质特殊,此前没有坦言一切是我错了,作为补偿,日后定全力护你安危。”
    二人持续拉锯,再这样下去怎会有结果?
    他轻咬下唇,追问:“沐姑娘会怪我吗?”
    “哎呀,是谁说别咬唇的?”沐攸宁见他数度迟疑,心中了然,飞快在他唇上啄了下,嘻嘻笑道:“咬破就不好看了。”
    她用力在赵清絃的腰间掐了一把,他吃痛松手,鸽子就挣脱开来,在房间飞了一圈,稳稳落在屏风上,歪头看着两人对峙。
    “昨夜,你便是这么用力。”沐攸宁拉起他的手覆在腰侧,慢慢将人按坐在椅上,随后钻到他怀中:“我的腰都被你掐紫了。”
    赵清絃搭在她腰间的手一僵,讷讷道:“……抱歉。”
    “小道长除了愧疚,除了道歉,难道就没想过要解释什么吗?比方说解释一下你和国师之间的恩怨,比方说……我还能参加武林大会吗?”
    他和国师缠斗多年,个中缘由颇是复杂,连他都未想好后着,自也不知该怎么向沐攸宁细说当中的弯弯绕绕。
    不过,解释这事比坦露心迹可要容易得多了。
    赵清絃轻叹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国师法力低微,他为布下阵法与我一战,必先寻得大量活人作引,五年前我体虚抱恙,只能和他战个平手,如今已然大好,年底的武林大会便是我法力最盛之时。”
    良久,沐攸宁才开口问:“武林大会……办不成了?”
    她向来想一睹武林大会的盛况,哪怕现下神色自若,赵清絃仍觉得她是失望的,便安慰道:“我会想办法。”
    沐攸宁眼睛一亮,声调也高了不少:“真的?”
    赵清絃被她的反应逗乐,松了一口气,挺身后仰,脊背贴在椅子,失笑问:“这样的小事值得你苦恼至此吗?”
    “当然不止!”沐攸宁自觉奸计得逞,得意笑笑,捂住小腹继续探话:“我还有一事想不明,本欲传信去问师父,可这鸽子屡次跑回来,也不知哪里出了错。”
    “沐姑娘想知道什么?”
    “昨夜双修过后,我总觉得体内有异,是有什么……专门克制真气的咒术吗?”
    赵清絃思索片刻,摇首道:“不能单独压制其中一门,甚至对真气无可奈何,都是对内力进行制衡。”
    沐攸宁眨巴着眼,呆呆地点头示意了解,又问:“小道长的法力似乎又弱了点?”
    赵清絃颌首道:“两成。”
    “你并非童身,为何还能……”
    “咒禁之术声名远播,赵氏一族出了不少术者,为何多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咒禁师的真身?”
    赵清絃打断了她的话,反倒抛出另一个问题,沐攸宁茫然地啊了声,胡乱猜测道:“因为……他们不喜出门?”
    “差不多。”赵清絃覆住她的手,食指在她手心挠了挠,继续道:“是被历代家主禁锢起来,至死为西殷帝皇效力。”
    “天降的法力只传嫡系,且满十岁才会显现,故此前都会被送至祖屋,和旁系孩子一同习武,最后找出天选之人,喝下洗髓汤,废去功力,此后身体容不下丁点武功。”
    沐攸宁玩闹般咬了他下巴一口,赵清絃在她面前从没刻意隐藏身份,她知道他法力高强,外人也知他能掌握无数人生死,可对于他的背景身世,却从来无人有兴趣。
    哪怕是她,也是在利用过后,发现有异的当下才随口一诈,压根儿就不是想要好好地了解他。
    她向来把赵清絃待她的好视作理所当然,而他却是那么的坦率,知道她不甘于被保护,哪怕担心她知道事情全貌会涉险也不愿对她有一丝的隐瞒。言谈间固有无法启齿之事,仍始终将她放在高位,宁愿她误会自己被利用才同行上路,生硬地扯开话题,实在傻得要命。
    世上的喜欢又不止有男女之情。
    况且,只要他答一句不喜欢,她就不会再深究,只要这样,那些他不愿提及的身世,她都不会再追问下去。
    沐攸宁揉了揉眼睛,抬头问:“你呢?怎么逃出来的?”
    “做了个交易,暝烟记留在家主手上,许我离开。不过他们惯来反口覆舌,这几年都被追杀得紧。”
    赵清絃歪头看她,眼神温柔,悄然把二人距离拉远:“沐姑娘既纳我为男宠,可别把我弄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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