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妈81年初搬来九龙寨,光租下这间屋,就花光了她大部分积蓄,她在楼下推个小车,每天起早贪黑卖车仔面,赚来的钱大部分又被当‘保护费’收走,阿妈告诉我,初来乍到,旁人地盘,总得忍……”
    舒窈心生诧异,她觉得李行不像会忍之人,果然下一句:“但我忍不下。”
    那天是一个晚归,李行盯准那个收保护费的小头目,在路上堵住他,赤手空拳,迎面而上,夺回了钱。
    李行三言两语,说得简洁明了。
    他未讲那晚他拳头磨出血,身上一层灰,踉踉跄跄才回到家,推门而入时,阿妈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数钱,一张张,仔仔细细数,见到他来,才露出一个笑:“阿行,攒够了,马上开学,可以送你——”
    “我不去。”李行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钞票,放在桌子上:“我警告过他们了。”
    “阿行,我都讲过不要去惹他们,你怎么还……”阿妈看着他,看一眼他的手,满手狰狞血痕,伤痕累累,借着灯光往上瞧,眉骨上是一道淌血口子,脸上青一处紫一块,她语气是焦急,更是担忧:“阿行,算阿妈求你,去念书,走正道,不要再惹事生非,莫像……”
    像什么?阿妈止住话,泪光在眼底转,忍住千言万语。
    彼时年纪轻,尚不知分寸,李行握住拳,他一生蛮力,浑身胆量,管来人是谁,他才不怕!要打要杀,不准欺负他阿妈。
    “难道就要任他们欺负到头上吗!我明明可以赶那帮人走——”
    阿妈扬声截断他的话,眼含热泪,字字如诛:“阿行!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忍一时总好过出事,如果你出了差池,你让我怎么活!我就只有你了…”
    她握住他双手,将小小少年捏成拳的手指慢慢拂平,言辞切切:“阿妈没什么大指望,只盼你平平安安长大,好好念书,日后能有个好出路。”
    李行平缓直诉:“那时我还不知道她说的‘不要像’是什么意思,大约是不愿令我走龙叔老路吧。”
    可命运往往不尽人意,非逼着你往与之相反的方向走。
    “阿妈是个很坚强的人,我很少见她落泪,那回她抱着我哭了,她希望我去上学——”
    “你去了吗?”舒窈放低声音问。
    “去了。”李行点头,他眼中沉沉一片,像是火焰熄灭后满天灰烬飞扬,阴霾四起。
    “但我宁愿我没有去。”他说。
    李行记得第一回去上学,阿妈特意给他准备了一身新衣裳,白衬衫、长黑裤,熨烫笔直,他看着阿妈——眼底青灰,明明自己还穿着一身补丁旧衣物,也要拼尽所有给他带去力所能及的最好。
    李行低头看了一眼迭放整齐的衣服,本想说“我不用这些”,瞥见阿妈因日夜劳作通红肿大的骨节,推拒的话卡在嘴里,转而默然收下。
    阿妈笑了,眉眼弯弯,眼底漾起温柔的光,他回屋换好,阿妈踮脚,给他整理衣襟:“还记着你随我回广州时还是萝卜丁点大的人,一翻了年就长高了这么多,都讲人靠衣装,我家阿行生得好,穿上新衣就是气派。”
    李行哽咽,接过她亲手缝制的书包,转身夺门而出,泪水藏进风里,唯恐让人知晓。
    身后女人探窗而出,朝他挥手,声声叮嘱:“阿行!要认真上课,和同学好好相处!不要惹事,听老师的话!”
    与舒窈猜测相差无几,李行怎么可能与同学“好好相处”?倒不是他不想,大约人性本恶,正值青春的学生已在心中将人划分三六九等,你以为年纪还小便是天真善良、不谙世事?想太简单啦!
    成人往往能约束自己,即便讨厌也知克制;十一二岁的孩子,才藏不住恶意,坏得无知无畏,排挤对外已是本能。
    加之李行自小长在渔村,性子孤僻,少与人言,一张嘴,粤语掺着少许口音,又长期营养不良,生得面黄肌瘦,细长如杆,一张好相貌,被散乱黑发遮去大半,隐隐露一双阴沉冷淡的眼睛,写满生人勿近。
    谁不目露嫌弃,讥讽叫一句:“乡巴佬!”“瘦骨仙!”
    以为老师是好人?看戏更精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弄出人命随你啦,骂几句而已又不掉块肉,况且学生个个出身不凡,拜托,他也要拿钱吃饭好嘛!
    阿妈倾尽所有,只为他能去一所好学校,交三两好友,学一身知识,可惜可惜,什么叫好?什么叫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未进校时谁知道。
    李行时刻谨记阿妈嘱咐,一忍再忍,并像对付那帮古惑仔去反抗,他不欲与人为恶,人却恶言相待于他,久而久之,骂声变成:“废柴。”言话变成行动,他坐最末一排,靠近垃圾桶,人人当他是“乐色”,丢垃圾时不时砸中他的面门,他一抬头,森冷目光对上一张嬉皮笑脸的脸,那人没所谓笑一声:“sorry啦!”
    转过身又与旁侧骂道:“喂喂,那李行看人好恶心!这样人怎么还不退学…”
    “就是啦!骂也骂不走,不要脸呗,成绩又差,穿得好穷酸,好像个乞丐,真丢我们班面子!”
    “那么穷还能来我们学校上学?对啦…对啦,我听说他没爹哦…说不定……”
    “我也有听说诶,他阿妈好像是鸡,不然哪来钱——”
    “腾”得一声,李行一下从座位上起身,一步一步站在他面前,一把提起说话那人的衣领,眼底阴戾:“你敢再讲一遍?”
    “讲就讲,怎么了?你阿妈做鸡还不准人——”谁会害怕一个骂不还嘴“废材”?
    怒火在他心间燃烧,一拳想也不想就扬起,将要挥下之时,那人不知想到什么撇嘴一笑,挺动腰板,横着一张脸:“来!李行,有本事你打,你敢动我一下,我爹地是本港金牌律师,明天便叫你退学去吃牢饭(夸张)!”
    李行犹豫了,他清楚地知晓,他一拳下去,能将这个人嚣张嘴脸打得稀巴烂,那一瞬间他脑袋想了许多,想如何将眼前人撂倒,如何让他闭嘴,如何才能泄愤,将这半年压抑的火气通通发泄而出——只要他挥下一拳就好。
    但最终…眼前兜兜转转还是阿妈那双满怀期望的眼睛,她站在他面前,那双因不分昼夜操劳至红肿胀大的指骨小心翼翼捧着他的新衣。
    如果阿妈知道他打人……那会有多失望?
    她那么盼望他去念书学好,他不能再重蹈覆辙。
    不能…绝对不能……
    他不能打人,他要冷静,他要做个乖孩子,好学生。
    李行深吸一口气,不甘地将拳头收回,眼眶赤红一片,只剩恨意汹涌在眼底翻腾。
    他恨不能撕烂他的嘴,却又一言不发。
    然而李行放过他,无人放过李行。
    下一秒,一巴掌落下,清脆响亮,重重的耳鸣声后,脑中一边寂静,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拍手欢呼、恶语叫好、冷眼相看、谁说出社会才知世间残酷险恶?学校已是社会缩影,千人有千面,丑恶嘴脸,在此间早早品尝。
    “都给我教训他!”一声令下,好威风,千军万马要来。
    “打得好!”“喔喔!”
    “看他趴着的样子跟条狗一样…”
    他可以反抗,他没有反抗。
    拥有足以将人咬碎的牙,却打落牙齿和血吞。
    舒窈听得心惊肉跳,手指紧攥,她眉心一皱,盯着他的侧脸,心底起疑,这怎么可能!他可是李行…
    舒窈与他相处两年,知晓他报复心有多强…可他也能被人这么欺负?
    怎能忍住不还手…
    而且这与她从他阿妈那听来得截然相反…她阿妈不是讲他与同学关系要好?
    她当即询问:“你那位好同学好朋友呢?他不帮你吗?难道任你被人欺负?”
    “你说谁?”李行愣了一下。
    “就是对你很好那个,你阿妈还将我误认为他——”
    “窈窈。”李行叫着她的名字,极浅地笑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朋友。”
    从来…都没有朋友…?那她听见的是什么——
    窗外树影婆娑,屋内一阵令人耳鸣的寂静。
    舒窈一震,嘴巴半天也没合拢,呆呆看着李行:“怎么会……你阿妈还给我看你朋友那幅画…”
    李行忽然陷入长久地沉默,屋中只有电扇吱呀吱呀的响,吹来呼呼风声,不知多久,才听得他轻轻淡淡一句:“那是我画的。”
    “所有都是不存在的…”李行看着她说,语气平淡的像一杯水。
    他分明在说自己过往从前,却是用如此淡然的声调,平仄毫无起伏,听起来像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舒窈一下捂住嘴,久久不语,她忍不住去想,或许那一位“同学”也是存在的,只不过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
    存在于李行被老师刻意抽问,在被众人讥讽嘲笑,被单独惩罚,被孤立排挤,举目无援之时。
    他曾有过幻想,有那么一个人,能够陪在他身边。
    于是…当阿妈用饱含期待的眼神看向他,脸上洋溢着期许又急切地笑容,仔细问起他在学校的近况,她问他上学开不开心,问他读书好不好时。
    李行有多想将一切和盘托出,那么他不用再去学校,不用日复一日忍受冷眼折磨,可是…阿妈日日夜夜的辛苦将会付之东流,如此一来,倒不如承受下来,也不算有多难,反正已习惯。
    因此他将心底这个不曾出现的人具象化,描绘而出:“它会和我一起下学,会教我不会的题,老师提问时会告诉我答案,会陪我一起受罚…会……”
    会陪他经历独自渡过的一切。
    他记得说完这番话,阿妈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她微微一笑,突然一把抱住李行,伏在他肩上抽泣,像是喜极而泣,口中喃喃低语:“只要阿行好就行了…阿妈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你过得好…”
    然而李行未曾瞧见,她双目空洞地望着远方,眉目间的哀怨几乎凝露成泪珠滚出。
    时至今日,李行时常在想,若是他那时便能看出端倪就好了,若是他能尽早发现阿妈笑容底下掩藏的血与泪,就不会有那一天的到来。
    人世间大多人的命运,终究难由己。
    注:
    写这章时考虑过李行会不会因为长相太好不会被排挤,但个人认为校园霸凌不会因为长得好看就不被霸凌,而且小的时候更多会觉得穿衣漂亮人就漂亮,其实并没有怎么真正看长相。
    另李行部分经历源自于本人亲身经历,我始终认为人性本恶,只是因为我们后天得到的教育,教我们怎样做一个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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