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晴,仇红独自入宫。
    今次入宫城,她是借了面见太子的由头。
    她一个外臣,随随便便入宫是大忌,好在宋允之的名号好使,她方一通禀,守着宫门的金吾卫便即刻放行。
    仇红一路直奔主题,宋允之那边她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心急到这种地步,生怕晚一步计划就落空了。
    宫道上无人,身后却忽地有脚步渐近,一宫婢行色匆匆追赶上来,唤她道:“将军!将军留步!”
    仇红心里不想停,但奈何礼仪为上,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我有要事在身,你有何话,速速讲来便是。”
    那宫婢一路追赶得辛苦,步子却丝毫不乱,停在仇红眼前,也很是娉婷的模样,听出仇红话中的催促,也并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皇后娘娘请将军入望云亭饮茶。”
    这么突然?
    仇红想也不想,张口便来:“臣有要事在身,需禀明太子殿下,此事缓和不得,恐怕没有这个空闲”
    那宫婢截话道:“将军,十分不巧,太子殿下今日,实际不在宫中。”
    仇红面色一变,迅速反应道:“更何况诸位娘娘赏园雅兴,臣冒然入内,怕惹诸位娘娘唐突。”
    “不唐突不唐突!”裴隽柳不知从哪儿个犄角嘎达冒了出来,她已换上春衣,做明丽打扮,一头珠翠却不显繁重,整个人粉扑扑的,直奔仇红而来,“老师我来接你了!”
    “将军,您还是去一回罢,今日茶会,不仅有诸位娘娘在。”宫婢继续劝道,“总之您还是赏我们娘娘的面儿吧!”
    裴隽柳见那宫婢为难不好开口,便自己凑到仇红耳畔,补上她的话道:“薛延陀的神女也在。”
    说罢,不等仇红反应,抓起她的胳膊便跑。
    “你再来晚一步便瞧不上好戏了!越嫔那眼白简直同不要钱一般,竟赏给那神女了!在座的诸位娘娘脸色也是各有各的精彩,谁都没料到皇后今日请了她来。”
    仇红被她拽得毫无反抗之力,一边听她说,一边想象望云亭中的场景,不仅咋舌,“皇后实有容人之量。”
    裴隽柳眉飞色舞地接嘴:“我日后也定当做此贤后。”
    仇红对“贤后”一词无感,但对裴隽柳的热衷十分不解,“为何一定效仿文皇后?”
    裴隽柳正色:“文皇后品行高洁,使后宫井然,又辅佐政务,为世人敬仰,最重要的是,她与皇帝举案齐眉,鸿案相庄。”
    “没有任何感情,这样也好?”
    裴隽柳道:“感情一事,本来就并不长久,难道老师你真的相信白头偕老、长相厮守一说么?”
    这话将仇红套牢了。
    她一时答不上来,因为她真心想过。
    好在裴隽柳没注意到她的失神,而是自顾自地续说道:“老师你也知道,我恋慕弃疚哥哥已久,你肯定以为,我对他,是少女怀春,芳心暗许,非他不可,一定要和他长相厮守对不对?”
    仇红被裴隽柳的话声牵回了思绪。
    “其实不然。”裴隽柳道,“我爱慕弃疚哥哥,不因其他,只是因为他好。反正迟早都是要嫁人,为何不选一个自己中意,他的人又样样出挑挑不出错的不是最好?至于情意这一事么,有一时就好,有一世么?那可是要折寿去换的吧,我才不强求呢。”
    仇红本想说,为何一定要嫁人呢,但她很快地止口了。
    若凡事皆能由本心驱使,那这世上便不会再有诸多憾事。
    裴隽柳愿意开口直截了当地对仇红这样说,也就印证了,对于裴隽柳而言,此一生便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仇红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好在裴隽柳也不需要她说些什么来宽慰,她是个十分独立又清醒的女子,光是这一点,仇红已经觉得,在某些事上,裴隽柳或许是自己的老师。
    两人便这么并肩着往望云亭而去。
    望云亭乃湖心亭,只能乘舟入内,裴隽柳一路送仇红到咸池旁,忽地想起自己还要去一趟兴庆宫,便先行让仇红上船入亭。
    仇红与她道别,方踏入舟中,湖上的冷气便铺面。
    行舟的速度并不快,好在望云亭算不得远,半刻钟的辰光,小舟便晃悠到了亭下。
    亭中却空无一人,唯珠帘后,有琴声徐徐穿耳。
    这琴声耳熟得很,仇红沉心去听,听出了抚琴之人,正是杨知微。
    仇红一惊,心下便想,帝后这一对夫妻,在一些事情上有着惊人相似的判断力。
    仇红等在外头,将这一曲听完,才掀帘入内。
    “将军。”
    杨知微像早知她会来一般,起身行礼,见过仇红。
    仇红:“”
    她一时竟有些无话可说。
    反倒是杨知微自顾自起话道;“寒相他可还好么?”
    可偏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仇红惊讶于杨知微的坦荡,无语凝噎:“你竟也有胆子提你何必一错再错。”
    “将军说笑了,酥桃何错之有?”杨知微对仇红话里的指摘充耳不闻,处变不惊,“摘星阁乃红尘地,向客人奉上的酒也好,茶也罢,都是为了男女之事助兴罢了。寒相昨日做我的客,酥桃没有不守规矩的道理。”
    “就像今日,皇后娘娘将我从掖庭释出,命我在此抚琴。”杨知微边说,边自顾自抚上琴弦,“我便只能在此安坐,哪怕诸位娘娘个个瞧我不起,我仍需把本分尽了。”
    她话中毫无避讳,当着仇红的面,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仇红无话可说,只道:“你明明不至于到此地步的。”
    杨知微笑了笑:“事在人为。如今之事,全由我一手造成,酥桃没什么可惜的。”
    话里话外,对仇红颇有抵触。
    仇红不为所动,杨知微这副不予合作的模样实在她意料之中,她是个十分有戒心的女人,仇红若不能打动她,就千万别想从她这里套到可用的信息。
    仇红又实在不擅长口舌之事,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处痛点可攻。
    “你若真没什么可惜,何必多此一举,要将祝云破藏得无处可寻?”
    提起祝云破,杨知微浑身一颤,连带着琴音也落了破绽。
    “杨知微。”仇红沉声,续道:“就算是为了林无隅。你也得告诉我,祝云破的下落。”
    杨知微却始终不肯松口。
    仇红抿紧了唇,抑住喉咙里的酸意,慢慢地吞咽了几口,去探杨知微的表情,“你做到如今地步,不就是想救他也救己吗?”
    眼前人始终未曾抬头:“却还是落个如此下场。”
    仇红听出她话中的悲绝,不免受此感染,忧从中来,但仍坚决道:“若尚有转圜可能呢?你留祝云破在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能发挥出用场吗?”
    杨知微面上情绪不显,沉默须臾,琴声在她手里成了绕不开的丝线,将仇红缠进去,绕不出。
    仇红无言,对于杨知微这样固执的人,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劝说才好。
    杨知微有杨知微的筹谋,一旦下定决心,想要打动她,堪比登天之难。
    但好在,尚有一人能真的将她感化。
    “林无隅如今被软禁在府上,你可知道?”
    林无隅的姓名一落,杨知微便彻底装不了漠然了。
    仇红叹息一声,只道:“你们二人,都是重情重义之辈,彼此为了彼此而磋磨,眼下一个人在宫中,一个人在府上,却都如身陷囹圄,不可解脱。”
    “知微。”仇红轻声道,“你都已做到这地步了,为何反而担惊受怕,止步不前?你明明应当为自己拼到底的。”
    话音落下,杨知微仍是不语。
    仇红默然片刻,重掀珠帘,转身便走。
    杨知微便在这一刻跪下身去。
    “将军。”她叹息掩涕,“将军若能保林大人平安,酥桃感激不尽。”
    此一句话,令仇红万分不忍。
    却还是没回过身。
    “你连最重要的信息都不肯对我和盘托出,我拿什么保他?”
    杨知微颤声,挪着膝盖走向仇红。
    “寒相这些时日来,对林大人颇有猜忌。”她眼眸含泪,“那些全部与林大人无关!都是王长安逼我去做的,林大人想帮我,却无从下手,只能假意依附王长安,参与进来,但他万万与之无关啊!我已是奴身,此生无望,但林大人还希望将军在寒相面前澄清,还林大人清白。”
    “寒赋那边,是寒赋自己的事,我无法插手。”仇红阻她道,“眼下最急的事,是你私藏祝氏王长子。你不把祝云破交还,寒赋凭什么恕你,又凭什么愿为林无隅正反?”
    “就凭林大人,全是为了将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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