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危盯着画像看了半晌。
    画像上的女人五官精致漂亮,平面的照片都能看出一些气质来,那一双垂落下来的麻花辫更是为她增添了几分柔和。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桃花瓣一般在眼尾处微微勾起,浅笑间尽是灵动。
    画家的自画像和医生端正的证件照摆在一起,对着燕危露出笑容。
    燕危眸光微凝,脑海中逐渐闪过进入副本以后看见的线索。
    会把人拖进画里挖眼的画中人、能爬出画挖人眼珠再爬回画里的画家、还有明显不是第一次收拾尸体的服务员。
    几条散乱的线在这份病历的穿插下,串联成了一条凝实而顺理成章的线。
    他拿出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试着指尖沾染到的打印机的灰尘,清朗的嗓音响起:“昨晚长裙女人死的时候,我和晏明光去了现场,发现服务员不是第一次收拾尸体。这就说明第一个死亡的长裙女人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燕危托了托下巴,手指微动,“我们现在这个副本,明显不会需要我们去找什么还活着但是失踪的人,失踪意味着死亡。也就是说,这个线索其实是在告诉我们——这个女医生死了,死在了七月三日,画家的心理疾病突然痊愈的一天……而他的肖像画,也是画家后期画出的唯一一副完整的肖像画。”
    一个想法骤然冒上了心头。
    档案室外,工作人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晏明光几步间走到门口往外瞧了一眼,他靠在档案室的百叶窗旁,低声道:“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百叶窗透进来的光线拉成一条又一条平行的线,洒在男人的脸上,将他那十分疏离的面容照出了难得的几分平和。银框眼镜削弱了这副深邃面容的凌厉,润上了几分斯文高雅的气质。
    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溢着冰,可若是稍微相处的熟一点了,却又能发现晏明光其实比燕危这种笑容不走心底的人来的好相处。
    燕危争分夺秒地欣赏了一下柔和光晕下的晏明光,随后当机立断,拿起打印出来的资料,拽了一下高明,说:“走,回去,我有一个想法需要印证一下。”
    “回酒店?”高明问。
    “对,”燕危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在档案室交错的光线下盖下一层微弱的阴影,“我们回酒店,去……画室。”
    虽然这个医院离酒店并不算远,徒步也不过二十几分钟,但燕危三人在医院里探查线索还是花了挺多时间,回到长廊酒店已经是下午了。
    好在副本并没有要求他们按时回到餐厅吃午餐,几人回来之后,囫囵吃了面包,便直接冲向了顶层的画室。
    没有住户的酒店十分安静,一排又一排的肖像画在长廊上静谧无端,却又诡异森凉。酒店顶层,一号房的门仍然随意地半开着,画室的门也那样大剌剌地开着。
    晏明光走在最前头,手中拿着他那把短刃。燕危和高明也跟在后面,缓步走到画室前。
    好在暂时没有什么危险发生。
    走在最前面的晏明光淡然的神情微动,深黑色的双眸闪过片刻的惊诧。
    燕危挑眉,走上前往里看:“怎么了——”
    他骤然话语一顿。
    三人都看到了画室里的变化。
    或许谈不上是变化。画室里的一切都还和昨天一样,遍地满墙空洞无眼的肖像画。一切都看上去安静得很,毫无波澜。
    那张完整的女医生画像也还夹在中间的画架上。
    可这个画架旁边的另一个画架上……却多了一副完整的画!
    燕危记忆里一向很好。他清晰地记得,昨天这个画架上,夹着张穿着古典宫廷长裙的女人肖像画。画中女人眼眶空空,双眼一片空白,缺少了赋予灵动的最后一步。
    可是现在,这幅画已然变得活灵活现,一双眼睛完整而漂亮。“她”看着前方,浅浅地笑着,好看的大眼睛微微弯起,成为了这间画室里,除了女医生的肖像画之外,另一副完整而灵动的画像。
    高明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间。他拍了拍燕危,语气犹疑道:“这个画像里女人的眼睛、眼睛长得和……”
    晏明光缓缓抬眸,银框眼镜衬得他清贵而冷然,深黑色的双眸在镜片的微微反光下愈发沉然。他说:“昨天的死者。”
    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凉了几分。
    燕危已然缓缓理清了线索。
    他双手抄兜,下意识拢了拢风衣,下了定论:“很明了了——挖眼填画。”
    崇尚完美主义的画家为什么在十年前的七月二日还病情愈发严重,却在次日,也就是十年前的七月三日,突然痊愈了?
    画家明明已经再也画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眼睛,为什么画室里还有一副完完整整的女医生肖像画?
    燕危缓缓眨了眨眼,那双好看的淡色双眸中逐渐浮现出澄澈的明悟。
    他将推论说了出来:“让我们复原一下整个脉络。”
    “一个一开始就天赋异禀的画家,能够画出好看而灵动的眼睛。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在追求水平的路上越走越深。他凭借这个赚了很多钱,还开了这家用来展示画作的长廊酒店。可是有一天,这个画家灵气耗尽,居然完全画不出让他满意的眼睛了,所以他画了一张又一张缺乏眼睛的画,还去医院看这个心理疾病。但是看病没有用,他不仅没有痊愈,还越来越画不出来。可是后来,十年前的七月三日,他找到了重新画出眼睛的方法,他痊愈了。”
    画室里,肖像画上的女医生微微歪着头笑着看向前方,神情温婉,眼神柔和。和证件照里的她一样,一眼便能看出她是个耐心十足、脾气好的好医生。
    他看着这幅完美的画作,却只觉得脊背生寒。
    “而这个方法……”燕危语气愈发缓慢,“就是挖眼填画。”
    “他将医生约来酒店,把她的眼睛挖了出来,画出了这幅完完整整的女医生肖像画。服务员不是第一次收拾尸体,也没有收拾第一个死在酒店大堂的玩家的尸体,那是因为服务员打扫的是画家挖了眼睛的尸体。他打扫的第一个尸体是女医生的,打扫的第二个尸体是被画家挖掉眼睛的玩家——那个长裙女人。”
    燕危转过头,看了一眼长廊另一处的一号房的门口,在这样危险而诡异的情况下勾了勾嘴角,“五个房间,我们进来的初始玩家有九个,一开始大家就问过,如果第一个玩家没有死,玩家人数是单数,服务员该怎么分配房间?”
    “现在我猜测,这个副本一开始的安排是一个人住在一号房,剩下八个人两两住在二号房到五号房,一号房就是女医生被挖掉眼睛并且死亡的地方,她才是第一个死者。加上她这个原本就处于副本里的死者,一共十个人,五间房。只不过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死了一个人,所以一号房不需要人入住了。”
    “我天……”高明咽了咽口水,抓起袖口擦着额间的冷汗,“你说的这些,逻辑上完全说得通。我虽然现在多少能猜测到挖眼睛的事情,但是服务员和一号房的细节我一点都没想到。所以我们的危机就是这个画家化作的厉鬼会从画里爬出来,挖玩家的眼睛来填画?”
    燕危轻轻点头,皱眉道:“我觉得——”
    他嗓音一顿。
    狭长幽深的长廊上,细碎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给燕危没有被裤腿包裹的脚踝带来一丝凉意。
    燕危骤然感觉如芒在背,暗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这种感觉比第一日和服务员在长廊上行走时,那被窥探的感觉还要森凉。
    他猛然转头,看着后方空荡荡的走廊,却只瞧见长廊上镜面与肖像画相交,交映出数不胜数的女人画像。整个长廊寂静空旷,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任何人影。
    那种感觉也突然消散了。
    可燕危一转回头,后侧被人窥探的感觉骤然又冒了出来,幽凉的感觉仿佛趴伏在他的后颈处一般,如影随形。
    他还没开口,晏明光便察觉到了不对劲,简洁道:“这里危险,回房谈。”
    燕危低声,用只有晏明光能听到的音量说:“我可能被盯上了,不过我身上有debuff,应该怎么样都逃不掉。”
    只不过……他还有时间,而且今晚12点前,他还处于不死状态,斡旋的余地还很大。
    就算遇到了鬼怪,燕危也相信,他也能周旋。在副本里的难题都一定有答案,只要有答案,那就有机会,他就能想办法找到。
    在这样诡谲的环境下,燕危居然笑了笑,忽视了那种后背有什么东西的感觉,耸了耸肩,“走。”
    三人直奔燕危和晏明光的五号房而去。
    可刚走出电梯,还未进门,三人的脚步纷纷一顿,目光落在了长廊的一处。
    燕危站在房门前,侧着头,凝视着已经完全摆好的垃圾桶,只觉得身后的寒意愈发迫人。
    他对高明说:“早晨下楼的时候,这个垃圾桶是倒下来的,旁边还有两个被挖掉眼睛的娃娃。”
    房门前,晏明光淡然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房间里血手印没有了。”
    燕危心头一跳。
    长裙女人的尸体,他们好歹是亲眼看着服务员拿走的。画面虽然让人心底生凉,但好歹是亲眼所见。有的时候,看不见的未知比看得见的血腥来的恐怖的多。
    这种不知何时消失的痕迹,才更让人冷汗涔涔。
    高明也觉得这样的情况着实有些瘆人,他扯了扯燕危的手,说:“要不我们还是先进屋吧……这外面都挂着画,还是房间里更有安全感一点。”
    燕危点头。
    他还是仔细地端详了一眼恢复如初的垃圾桶,确认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之后,才同晏明光和高明回了房间。
    一进屋,燕危便迅速关上了房门。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便签纸和笔,边把线索整理下来,边道:“挖眼填画这件事情应该没有疑虑了。但是早晨我们起来之后看到的痕迹都没了。自然消失的可能性不大……毕竟我脖子上之前也有血手印,触感不是假的。应该是服务员清理掉了。清理掉的娃娃和血手印……”
    高明没太当回事,说:“我之前几个副本,这种鬼怪痕迹相关的东西,一般都是楼内某个boss或者npc会清理。这是好事,如果是楼内规则自动复原的,那反倒代表着这其中有别的规律需要我们发现。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阶梯的线索,如果这个副本的危机是鬼怪挖眼填画的话,阶梯是什么?我们要怎么应对才能通关?……燕危?你在想什么?”
    燕危没有说话。
    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微微往后一靠,将手中的纸笔随手一扔,双眸沉然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掏出口袋里的硬币,随意地在手中抛了一遍又一遍,脑海中回想着进入副本以来的一切。硬币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温凉的掌心上,墙上的挂钟一点一点往后挪去,时间在滴答声中缓慢流逝。
    这是燕危的习惯。
    他不是一个喜欢稳定的人,经常在形形色色的地方游走,兜里总是备着些零散的钱方便当小费,久而久之,每次思考且手头没事做的时候,抛一抛硬币反而能让他思维更加轻松。
    “燕危,你这个硬币……”高明推了推眼镜,“怎么感觉不太一样?不是钱吧?”
    燕危眉梢一动:“找人定做的,不是钱,我自己随身带着抛着玩的。”
    硬币正面是一只燕子,反面则是一个大写的“v”作为他单名的谐音。只不过当初他找人定做了两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个,现在只有一个了。
    燕危复又低下头,硬币落入他的掌心,正面落地歇息状的燕子映入眼帘。他缓缓收拢掌心,包裹住了硬币,丝丝线线的线索也在这一刻被收拢了起来。
    逻辑在燕危的脑海中织就出一张细密繁杂的网,线索交错在一起,好似哪里都有头绪,却又不知道该揪出哪一根头绪。
    好像一切都解释通了。
    但燕危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另一头,孙石和其他三个玩家来到了画展。
    画展的画也是长廊酒店主人的作品。同样的,和酒店里摆着的肖像画一样,这些都是画家早期和中期声名鹊起的时候画的,没有任何后期的画作。
    四个玩家一起打探到了一些画家的背景,他们在画展搜索的时候,突然被拽入了一个副本里的小关卡。画展里的肖像画骤然都活了起来,不断有画中走出来的女人要拉他们进入画里的世界。
    三个初始玩家吓得浑身颤抖,孙石却还算镇定。他其实是一个三层玩家,只是在上一个副本里失败太严重,被降到了一层。
    他本来以为一层轻轻松松,没想到这个一层副本居然超高难度,而且还在刚刚因为难度超标被动开启了赌楼!他之前运气好得到的道具,光是在这个副本的小关卡里就全都用掉了!
    好在道具不算白花,孙石等人通过画展的关卡之后,在画展的一面镜子背后找到了一个道具——一本日记。
    日记看上去不算陈旧,还有些新,似乎是被保存得很好。日记的封面就写着一个名字,同孙石他们在画展打听到的画家名字一模一样。
    四人纷纷喜形于色。
    这是画家的日记!
    日记这种东西,如果在副本里出现,必然能够带出很多线索——毕竟这是从写日记的人第一视角写下的秘密。而且他在楼内世界的时候,也分析过一些低层副本,基本就是找到线索并且运用线索逃脱,不会有太多的弯弯绕绕。
    这里一定有画家的大部分线索!
    孙石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日记本,一边急不可耐地翻开了这本的第一页。
    ——“……”
    ——“……上天如果有最厚爱的人,那一定是我。他们都画不出那样生动的眼睛,但是我可以,我甚至不需要技巧,就能让画里的人拥有生命!……”
    ——“……我越来越厉害了。真好,他们都争抢着来买我的画……”
    ——“……”
    ——“为什么我画出来的眼睛不好看了?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这不可能是我的水平!……”
    ——“我真的画不出来!我疯了,我最引以为傲的天赋没有了,没了天赋,没有技巧的我就是一滩烂泥!!……”
    ——“我尝试了好多遍,我真的画不出来。我画了那么多肖像画,但我都没办法给他们填上眼睛!我无法容忍画出不好看的眼睛,我宁愿不画。不,我是想画出来的,但我一定要画出完美的肖像画!”
    ——“……”
    ——“……我找到方法了。我可以画出来了,我的天赋回来了!我的那些画作,他们都能拥有完美的眼睛了。我要把它们的眼睛都补上,这是我唯一的执念了……”
    ——“……”
    孙石一页一页地翻动着这本被保存的十分完好的笔记本,双眼逐渐被愈发扩大的喜色所覆盖。
    他笑了几声,对其他的玩家说:“我找到阶梯的线索了!那几个废物还在酒店里浪费时间,果然画展拥有比酒店价值更高的线索!挖眼睛的男鬼、被挖眼睛的玩家、还有那些没有眼睛的肖像画……这个画家他画不出眼睛,所以挖人的眼睛替代,让那些没有眼睛的作品都被填补上眼睛就是他的执念。”
    “我们只要回到画室,在明天结束之前把那些画像的眼睛全都补上就可找到阶梯了!”
    楼内世界,娱乐区中央,赌楼投影前。
    一个刚刷新出来的一层副本投影前,好些个处于副本缓冲期的玩家停驻在此,犹豫着要不要进入赌局——一层副本的赌局很少见,而且这样的新手副本,难度拔高之后,大概率都是会全军覆没的。只要赌这个副本的玩家闯关失败,这似乎是一个赌赢概率极大的赌局。
    穿着十分朋克的年轻男人站在投影下方,漫不经心地看完了孙石等人在画展寻找线索的过程,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走错方向了。蠢货一个,”他对身旁更年轻一点的青年说,“连这个最厉害的玩家都如此愚蠢,这个副本不可能成功。弟弟,你下注吧,选他们闯关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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