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十二月,图兰学院里已经下了两场雪。
    夏知扬叼着营养剂从广场前匆匆跑过,余光发现三位教授的雕像旁立着一个雪人,不知道是谁堆的,还给雪人戴上了一顶帽子,手里握着一朵花。
    脚步慢下来,夏知扬呼吸成一团白气,踩在雪地上站了一会儿,他弯腰拾起雪,仔细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放到了大雪人边上——那里已经有几十个小雪人排成一排。
    薄雪覆盖在雕像上,夏知扬想,这样,三位教授也算白头了。
    踩着时间进了上大课的教室,里面闹闹哄哄,基本都坐满了,全息投影仪已经打开,夏知扬往里走了两步就看见叶裴正朝自己挥手。
    在给他留的位置坐下,夏知扬一边打开记录板一边抱怨:“傅教授昨天布置的作业太难了,这次架构的处理模型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凌晨四点过才完成。早上个人终端没把我叫醒,我妈跟她那些朋友买花去了,也没叫我,差点睡过了。”
    叶裴转了转手里的金属笔,出主意:“下次你可以把个人终端设置成带电流的闹钟,肯定能醒!”
    夏知扬震惊:“这么狠?”
    “绝对有用!只需要电一次,以后你的生物钟就会非常非常准时!这是我跟蒙德里安在远征军技术部里积累的经验。”叶裴又问夏知扬,“你昨晚卡在哪些地方了,下课了一起讨论?”
    讲台上教授的全息投影已经凝实,课要开始了,夏知扬连忙应下:“好好好,下了课你们等等我!”
    放学后,夏知扬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循着地址到了天穹之钻广场附近的一家餐厅。
    “1173号桌”他按照指示找到位置后,站在几米外,没有直接过去。
    两人相对的餐位上已经坐了一个年轻男人,头发上了发蜡塑形,穿一身得体的西服,系着领带,正襟危坐,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很紧张,连续喝了好几次水,手边还放着一束鲜花。
    夏知扬犹豫许久,才走了过去:“您好。”
    年轻男人听见声音抬头,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我对面的位置有人了。”说完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
    夏知扬手指收紧,问道:“请问您是在等艾米丽吗?”
    年轻男人笑容微顿,又礼貌回答:“是的,我跟她约好了六点半,星历217年,11月27号,下午六点半,她说她会准时赴约。”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又强调了一遍:“她说了她会准时赴约的。”
    对上对方的眼神,夏知扬喉口微涩:“她没办法来了,让我代为赴约。”
    年轻男人的笑容逐渐褪去,变得苍白,无意识地盯着花束,良久,嘴唇颤了颤:“她明明说了会准时赴约的”
    夏知扬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可他依然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其实、其实我猜到了的。”年轻男人语无伦次,“一直联系不上勒托封闭,联系不上很正常还是联系不上,我发了很多信息,没有人回复,明明勒托已经好了”
    夏知扬别过脸,视线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
    他突然在想,此时此刻,有多少人正在因为再也无法完成的约定、再回不来的人而恸哭?
    几分钟后,夏知扬坐到了空着的椅子上,他没有动面前的餐具,只安静听对面的人说话。
    “我跟艾米丽是在一个沙龙认识的,我们一起在虚拟咖啡店喝过咖啡,聊了很久很久很开心。我们有相同的兴趣,读了很多一样的书,她说的话我都懂,我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她都知道出处,很神奇不是吗?”
    他眼神里依然有着微光:“还有,我们还一起写过一段旋律,毫不刻意地就合在了一起的旋律!但是她在勒托,我在开普勒大区的一个空间站里工作,所以我们约好见一面。后来勒托失陷,通讯被切断前,她发来信息,将时间改约在了今天。”
    然而。
    夏知扬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我和艾米丽见过两次,她是勒托地下科学院的一员。”
    年轻男人身体微微前倾,一个字也不愿遗漏。
    听见“地下科学院”这个词,他笑道:“对,艾米丽在电子机械方面非常有天赋,她只用很简单的东西,就能做出会自己挥动翅膀的金属小鸟!”
    “对,她做出了很多东西,帮助且保护了很多人。”夏知扬不忍地避开年轻男人的目光,盯着空酒杯上映着的餐厅灯光,“我出门去买东西,在路上看见她倒在角落。认出她后,我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走近才发现,她腹部有槍伤。”
    那段时间里,他经常会避开大街上巡逻的反叛军,走一些小道,获得短暂的放松和喘/息。
    年轻男人声音很轻:“她肯定很疼,腹部的槍伤——”
    话里已经有了哽咽。
    “那时勒托很严格,艾米丽可能是暴露了,被反叛军盯上。为了手腕上伪装成手链的光储器不被发现,她在受伤后应该还跑了很远,最后力竭,躲了起来。”
    年轻男人问:“光储器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是吗?”
    “嗯,里面存有很多重要的图纸。艾米丽在地下科学院有一个老师,他们有一次一起出去,遇上了爆炸,那位老师去世了,将自己所有未完成的图纸都交给了艾米丽保管。从那以后,艾米丽就将光储器改装成了一条手链,随身戴在身上。”
    “我见到她时,她已经快没意识了,将光储器塞到我手里后,只来得及告诉我你们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并让我一定跟你说一声‘抱歉’,还有,她爱你。”
    从餐厅离开,夏知扬习惯性地将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戴上,走了几步又重新放了下去。
    他想起自己离开时,坐在位置上哽咽流泪的年轻男人和他手边放着的那束花,胸口很闷,像堵着一团湿了水的棉花。
    漫无目的地走到天穹之钻广场的喷泉边,很多人在笑、在合影。
    个人终端响起连续的提示音。
    一条是给他推送的旅游广告,另一条是傅教授发来的信息,夸奖他进步非常大,学期末的考试里肯定能拿到a等。
    回复完信息后,夏知扬又循着记忆看向另一边——纪念馆已经在建。
    据说每一个牺牲的人,都会被记录下来。
    夏知扬想起温诗卿说的话。
    “对我来说,这个结局并不可怕,你应该能懂我的想法。”
    他想,我都懂。
    但还是会很难过。
    幸好,终于破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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