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第二天了,曲衷当晚就去找了程荃。
    他在电话里说,他现在人在店里。
    海天餐饮,其实就是开在安延路上的一个本帮面馆。
    曲衷找到店铺的时候,大门上已经挂了一块暂停营业的塑料牌。
    走进门,店铺里面乱糟糟的,椅子像迭罗汉似的全部堆放在一张桌子上,地面上散了一堆杂物。
    有个肤色偏黑的男人正卷着袖子,拾着地上的东西一个个地往旁边的大箱子里扔。
    委托材料里有程荃的身份证复印件,曲衷一眼便认出他:“程先生,我是曲衷。”
    “曲律师是吧,您好您好。”程荃先是直起身子和她打招呼,后面色带歉,“不好意思,店里太乱了,没地方坐。”
    “没关系,我站着就好。”
    曲衷也不想久呆,就直入正题了:“程先生,您真的考虑好了要解散公司?”
    说话间程荃已经动作麻利地把地上的东西都放进了纸箱,他拿起手边的胶带,准备封箱。
    他一边把胶带扯出脆响,一边唠家常似的回曲衷,看上去毫不在意:“嗯,这不收拾收拾,下周店就彻底关了,还能回家过个好年。”
    曲衷不认为他内心真的不在意:“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说服陆微,让她减少一部分租金。”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能说出这话的。陆微下午的态度有多决绝她一清二楚,她现在这话,等于是给程荃开了一张永远无法承兑的空头支票。
    她是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哪怕还有一点可能性,她都要试一试。
    可是程荃却摇了摇头:“曲律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一脸佛性的表情让曲衷心生恼意,一种怒其不争的情绪涌了上来。店是他的店,结果她却比他更着急:“您真舍得吗?”
    多年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一炬。就像是把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用低廉的价格贩卖了出去。
    甚至不是贩卖,是遗弃,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怎么能这么狠心。
    程荃停下手里动作,叹了口气,承认:“舍不得有什么用。但凡还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啊。」
    这是曲衷在那些微信聊天截图里看到的,程荃给陆微发的最后一则微信消息。
    是有多无奈,才能说出这句话啊。
    曲衷明白,任何一个申城人都明白,这句话里裹了多少艰难苦恨。
    三年前,申城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至暗时刻。
    一场可怖的人为灾害像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久久地笼罩在这座城的上空。把这座城搞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那段时间,申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进出的自由,失去了以真面示人的权利。
    最糟糕的几个月,这么一个国际性的大都市,街道上竟然看不见一辆车,一个人。
    再后来,不论男女老少都变得神经兮兮的。手里常常举着一块绿色的二维码,把它当做护身符。有了这道符,才敢站到阳光下。
    如果符咒变色,那么持它的人所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头顶的天花板,比监狱的天窗还要令人窒息的高度。
    经济状况随之跌至谷底。在那一年毕业的曲衷,面试四处碰壁。很多律所都没有招新的意愿,有意愿的无不趁火打劫,给她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苛刻。
    毕业生面临困难重重,中小企业何尝不是身处水深火热。
    曲衷亲眼看到,她从研一开始光顾了三年的面包店,在一夜之间关门停业。
    不止这一家店,有无数家店永远地从这座城中销声匿迹。
    原因和海天一样,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没人站出来为这些店家伸冤,因为怎么也找不出这场灾害的始作俑者。
    曲衷理解程荃。从她看到这个案子所附证据材料的第一眼,就全部理解,并且感同身受。所以她才要劝说陆微慈悲为怀,给海天,给程荃一条生路。
    但凡还有一点别的办法,她都不会这么低声下气,这么委曲求全,甚至是道德绑架。
    她都能做到这一步,程荃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程先生,现在大环境已经在好转了,我相信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
    “曲律师。”程荃打断她,苦笑了两声,“面馆这个月的净利润,只够交水电费。”
    灾后重建,难度大于天。
    陆微有足够的实力,可以坐在繁华区的高档咖啡店,悠闲地等这座城恢复原状。可程荃不一样,他已经没办法再等了。
    “谢谢您特地跑这一趟。我已经决定了,就按苏律师说的办。”
    他心意已决,曲衷明白她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就仿佛是晚辈面对患了重症的至亲,痛哭流涕地求他活下去,可他自己早已没了生的意志。
    曲衷离开店面后,漫无目的地在安延路上走了好久。
    作为律师,她不能改变当事人的想法,只能遵照执行。和她本科所学的专业一样,翻译的语言可以优美,可以含蓄,可以各种炫技,但就是不能改变句子的原意。
    凉意四起,心随寒风动摇。走着走着,曲衷感觉她快被一阵阵强烈的伤败感吞没了。
    当她立在路的尽头遥望,看到海天餐饮里的灯由亮转暗的那一刻,不战而降的懦弱,找不到出路的绝望,以及对自我深深的怀疑,三种情绪如同三个狼狈为奸的共犯,在同一时间造访了她。
    盖过前两者瞬间登顶的最后一种情绪,是这场共同犯罪的主谋,一记当头棒喝,让她大梦初醒。
    她给薛波改罪名,薛波该蹲的牢一天也没少。给余温做无罪辩护,什么苦力也没出,是翟昰自己想通的。还有那满盘皆输的陈夕案,自以为是的段宁齐案,以及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的海天餐饮案……
    她这才反应过来,一直以来,她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在感动自己罢了。
    原来真正可笑的,不是把罪刑颠倒的许艳茹,不是她第一次在接待室见到的翟昰,而是她自己。
    口口声声地标榜什么罪刑法定,不过是牺牲别人,成就自己名利双收。
    等到真正需要她做点什么的时候,她根本就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没有。
    见死不救的陆微没错,提前拔管的苏荣钦也没错,错的是她。
    这个站在街角的十字岔口,一步都迈不出去的刑辩律师曲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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