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世上有谁能让魏怀恩偶尔放下事事都要追究到底的严谨性子,恐怕也只有萧齐一人了。
    有时候想要事无巨细地去追问到底,不过是因为对这个人尚有怀疑。
    要么怀疑这个人能力不够,自以为办好了差事其实只要详细一说就能被她听出疏漏。要么是怀疑此人心不在焉,谎言根本经不起细问。
    其实谁想要没日没夜都被这样多繁杂又重复的事情占据心灵呢?不过拳头大小的地方,魏怀恩要搁下问鼎皇位的野心,要藏好为母报仇的野望,还有连她自己都懒得梳理的阴谋。
    还要加上一个萧齐。
    罢了罢了,魏怀恩放松下来靠近他怀里,闭上眼睛像小兽一样往他身上拱了拱,舒服地叹了口气。
    偶尔做一次不想问事的昏聩之君也不是不可以,魏怀恩这总爱把问题现在肚子里过几遍的习惯倒是让她自己就能给萧齐的不回答找到理由。
    他这样爱她,这样担心她,一定是觉得就算把他和阮雁的交谈内容告诉她,她也只会把事情交给他去做。
    她与他都已经到了可以毫不设防的关系,说与不说又有何妨?
    更何况萧齐回来的正是时候,魏怀恩前脚刚刚与孟可舒夸下海口,说她与萧齐之间才真正不需要相互提防,后脚他就打着关心她的旗号不愿意同她详说。
    魏怀恩自然言行一致,总不能刚说出口的话,背地里就狠狠打自己的嘴巴。
    说出口的话就要负责,金口玉言,魏怀恩自问凡是经她口说出的话,就没有要藏着掖着的意思。
    那些话对孟可舒说得,便是萧齐听到也无妨。同样,即使萧齐不知道她与孟可舒说了什么,她现在也会信守自己的承诺。
    “那我不问了,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
    萧齐在她背后闭了闭眼睛,按下欣喜与得色,手上力道不变,更加尽心地帮魏怀恩舒活经络。
    她这句话,就是萧齐从今日起,所有行动的通行证。
    待到魏怀恩服了药睡下,萧齐走到院中将信笺塞进金雕腿上的信筒里,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魏怀恩回京之前,要处死的人名。
    金雕振翅而去,将最后一抹天光唤走。暮色四合,萧齐漆黑的眼眸不用点灯,也能将隐在暗影中的山峦看得清楚。
    快入夏了,天长,夜短。蒙山书院崇尚顺应天时,甚少有烛火在夜间亮起。
    夜风和软,萧齐原本拢袖站在庭院中央,难得有闲心探出手来,试图握住那来去无形的风。
    他还不想进屋,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魏怀恩温暖的床榻边。
    他想在这寂寂之中独自站一会。
    影子嘛,哪有不爱黑夜的?
    阮雁同他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越是反复咀嚼,他就越觉得难过。
    “嘉柔殿下其实并不比怀德太子狠绝到哪里去,只是她从来都被怀德太子和先皇后娘娘保护在羽翼下,以为母亲和兄长当真不染尘埃。”
    “萧副使所猜不错,某确实曾是先皇后留给怀德太子的幕僚。”
    “为君者岂能落下把柄,众星拱月之后,自然还有如你我这般籍籍无名之人,是隐在暗夜里的刀剑鹰犬。”
    “萧副使,某只是最后还有一问。”
    萧齐拎了桶井水,走到屋后扯开衣衫,将寒凉的水对自己兜头浇下。
    光裸的皮肤泛着水光,突如其来的寒冷也只能让那残缺的皮肉紧绷一下,哪怕他再用心去维持自己这一身的体面,也改变不了那唯一的衰败之处。
    阉人啊,本就不可控地发胖发痴,他要比最勤勉的军士还要振作叁分,才能保持住这身魏怀恩喜爱的皮囊。
    还有他私下里做成药丸,熬成汤药,或者背着魏怀恩吃下的那些补药。恶心又难闻,就像是把自己缺失的东西弄熟之后再被自己重新吃下。
    可是不这样,他不就是一个早晚被内里的溃败击垮的脏人吗?
    阮雁最后问他:
    “虽说士为知己者死,但如某这般的人,总还有退路。但萧副使,若你真要为嘉柔殿下诛杀异己,这条路于你,于我,结局是不一样的……”
    待到日后魏怀恩大业得成,心狠手辣的谋士只是忠心为主,前途不可限量,但对萧齐这连“士”都算不上的……走狗来说,哪怕魏怀恩有心回沪,或许也难逃以命平人心的下场。
    萧齐听得出阮雁将尽未尽的弦外之音,在那一刻,在阮雁那比直接剐了他还难受的同情目光里,萧齐很想魏怀恩。
    原来比做出为她挡风挡雨,背负骂名于一身的决定更难的,是了解一切的阮雁的同情。就好像他萧齐是什么忠肝义胆之辈,即使身份如此,也愿意为了魏怀恩付出仅有的价值。
    他讨厌阮雁的善良。
    因为阮雁太像太像他曾经幻想过的君子。
    不迂腐,不刻板,有容乃大,君子不器。哪怕要搅进京城的血雨腥风,也因为心中护持的大道而不会被任何外物动摇。
    就像魏怀恩。
    但魏怀恩爱他,阮雁同情他。他们那么相似,都让他藏起的卑微大白于他们眼前。
    他这样的人,好像除了搭上这条命,在他们面前什么都帮不上。
    缺失就是缺失,他好不容易被魏怀恩催生出的脊梁,原来还是怕被看穿,怕被同情。
    一瓢瓢清水浇下,他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很短暂地为自己悲伤一刹那。
    洗干净了,他穿上衣袍,双臂环抱着自己,回到了魏怀恩屋中。她睡得很沉,萧齐站在她床边,忽然很嫉妒她。
    嫉妒她虽然千辛万苦,但总有这么多人跟在她身后。就连他的隐瞒,都不是因为私心,最后也会让她事事顺遂,
    有点冷,他坐下来,微凉的手指不知怎的就带了点怨气,戳在了她脸颊软肉里。
    指尖的温热触感传来,他骤然抽回手,屏息等了一会,发现她没有被他惊扰睡梦才放松下来。
    但是胸中的嫉妒和怨气,加上还没从阮雁的眼神中恢复过来的自尊都让他不想就这样放她好好睡。
    不公平,他这样摧心断肠,她怎么能兀自坐着美梦?
    哪怕他清楚他做这些都是他自己甘愿,现在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看着她睡觉就不舒心,反正今晚他就是不想一个人睡躺椅。
    但是在他掀开被子之后,躺在她身旁又像是蹑手蹑脚的硕鼠,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没醒吧?
    他抬起头看了看她的睡颜,和他刚才坐在床边时候看到的没有变化,只是现在近了些。
    要是睡着之后又乱动,撞到她的伤处怎么办呢?
    萧齐刚才掀被子的气焰被自己的怀疑掐灭,现在他开始后悔这个冲动的决定。
    等她伤好了,他想和她一起睡就可以一起睡,这时候急什么?他怎么这么不懂事?
    萧齐几乎已经把自己说服了,正想回躺椅睡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这番折腾只让自己来回叹气也太不值当。
    所以他用还散发着凉气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给了魏怀恩一个拥抱,哪怕压着她的发丝也要把自己往她颈窝里埋。
    魏怀恩一下子被他冻醒了,但困得很,只迷迷糊糊地搂了楼他的脖子,呓语了句谁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梦话,没推开他就继续睡了。
    下巴陷在她颈窝蓬勃的搏动之中,萧齐今晚的怨气在她无意识也会搂紧他的动作中化成了浓稠如蜜糖的爱意。
    他不舍得挣脱她的手,只把大半个身子横着从她被子里躲出去趴在躺椅上,但是还挂在她身上不愿意收回手。
    虽然一横一竖地睡着,两人却头碰头比什么都亲密。
    有什么好怨,有什么好妒,有前途也好,没后路也罢。就算有一天她发现他背着她犯下了桩桩罪孽,他也没什么好犹豫。
    只要这深陷的颈窝之内,温热的皮肤之下,还有蓬勃的生机从侧颈传递给他勃勃的跳动,就能让他甘心栖息于此,再不求任何垂怜。
    她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她抱着他,他就爱她。
    京城。
    上官府。
    上官鹿鸣说到做到,居然真的把上官鹿咏死死关在家中,连院子都没有让她踏出过半步。而上官鹿咏也是真烈性,百般招数都用过之后,已经水米不进两日多了。
    “眼睛”看得分明,于是上官府中家宅不宁的消息也顺理成章地传到了陆重的耳朵里,再加上魏怀恩迟迟没有返京,反而京中被端王揭露出了不少北翟探子,婚事也就搁下了。
    这日上官鹿鸣散了衙回府,从小看他们两人长大的老管家不等他下马站稳就扯着他的袖子把他往上官鹿咏的院子带,急得连小名都叫出来了。
    “少爷真要不管咏咏死活了?两天了,一滴水都不喝,我的大少爷啊,你还要把咏咏逼死吗!”
    老管家即使在上官家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抛下他们无依无靠的兄妹俩,上官鹿鸣余光看了看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怕把老管家真急出好歹,低声透了底。
    “阿伯别急,咏咏没事,她这两日有江鸿送饭,饿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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