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太史阁。
    “永和二十三年五月初十,漠南使臣献贡礼于梁,女君奉旨与其签订盟约。
    漠南王幺子朝图入京为质,西北马市……”
    在五月初十的风波过去的几日后,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本座不想听这些,赵大人,你该对那几大世家意图谋大逆一事更为了解,就把那段文书念给本座听听。
    房老大人,坐,何必这样瞪着我?我有分寸,只是旁听而已,绝不会让各位为难。”
    萧齐一身绯红内侍官服坐在厅堂正中,在满殿的怒目中从容不迫地看向了最角落的今科探花,赵洪道。
    史官笔为刀,在场诸人无一不是秉笔直书的铮臣,即使是帝王也不能强使他们文过饰非,何况对萧齐这种媚上欺下的阉党头子,更是一点都不客气。
    “堂堂太史阁岂是你这阉人随意使唤的地方!你若是再胡搅蛮缠不走,别怪老夫把你丢出去,再狠狠记你一笔!”
    房老大人拍了拍义愤填膺的同僚的肩膀,勉强压着火气坐回自己的书案后,挥手让赵洪道去和萧齐应对。
    萧齐也知趣,从诸人各异的面色上扫过一眼,又向房老大人行了个礼,便和赵洪道去了殿外交谈。
    行笔沙沙声中,有人悄声问房老大人:
    “为何不直接把那阉人赶出去?”
    房老大人停笔抬头,发现殿中人都疑惑又不忿地看着他。于是他捋着长髯向大家解释道:
    “他又没有犯太史阁的律例忌讳,宫中人定期来查阅史书也并无不可。我倒是想把他赶出去留个清净,可是诸位也看到前朝的振荡了,这时候明哲保身,才能记载下这段功过。
    我们当然能逞一时之快,冒着得罪阉党的风险和他们划清界限,但是诸位,我们不怕被报复,可我们这些人没了,谁来替?阉党岂不更加猖狂?”
    殿中人面面相觑,才发觉刚才难平的义愤差点成了阉党反攻倒算的把柄。
    “那……赵兴德才进阁不久,看不出品性,能行吗……”
    “呵,他可是姓赵。”
    殿外。
    “萧大人,您刚刚话中有一处谬误。涉案的几家是否触犯律例,对上不敬,大理寺至今还未有定论,您不可随意议论几位侯爷。”
    赵洪道藏在袖底的手暗暗攥成了拳头,明知此话极有可能惹怒这位只手遮天的玄羽司副司使,也不能在任何一点言语疏漏上让步。
    来之前萧齐便听过魏怀恩对赵洪道的赞许,说他虽然与辅国公府有远亲,但无论是中榜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借半点辅国公的东风,倒是个正直到迂腐的狂生。
    甚至断然拒绝辅国公意图把他安排到户部的许诺,硬是在金殿谢恩之时向永和帝求了入太史阁的旨意,成了本朝第一位把冷板凳当香饽饽的探花郎。
    不过萧齐对任何人都没好感,况且赵洪道这副宁折不弯的样子他见多了,直接就掠过了赵洪道的指正,咄咄逼人地走近了半步。
    “本座只想知道,你们可有记载赵兴德污蔑女君殿下和本座的那番话?”
    赵洪道还不曾感受过权臣的威压,强忍着瑟缩的念头,不卑不亢地答道:
    “有,女君殿下乃国之储君,事关殿下的所有一言一行均被记录在册。”
    “把那部分删了。”
    听见萧齐这话,赵洪道不可思议地抬头怒问:
    “凭什么!我太史阁职责所在,岂是你一人说如何就如何的地方?萧大人,我敬你官阶比我高所以称您一声‘大人’,可您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太史阁的卷宗五日一入册,今日是最后一次誊抄的日子,而你便是最后经手人。删去一段并不会被谁发现。”
    萧齐轻蔑地看着快气成斗鸡的赵洪道,开口便是一瓢冷水浇下。
    “你亲生母亲曾被城中富户掳去半月,于是被夫家休弃,带着你乞讨为生。后来那富户家主横死,膝下无子,主母把你抱回府中,给你改名换姓,又害死了你母亲……”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洪道面上血色尽失,炎炎暑热中竟然被这窥探人心的妖魔生生骇出一身冷汗。
    “这不重要,小赵大人,若你不按本座说的做,不出两个时辰,整座京城都会知道你是如何从奸生子变成嫡子,又在成人之后为母报仇,散尽家财,最后背井离乡求学中榜的。
    你说与你议亲的于家会如何想?太史阁会如何想?被你几次下了脸面的辅国公府会如何想?”
    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像锐利爪牙般在赵洪道惶惶然的心上狠狠剜下一刀,把他以为早就湮灭的过去和前途无限的未来都撕碎。
    谁能对玄羽司说不,谁能在萧齐面前拒绝?他比那千里之外就能嗅到血腥味的牤虫更加可怖,天生就是直抓七寸的捕蛇人。
    谁教阉人是这帝国最腐朽的芯子,满身都沾满了权力倾轧的黑汤。萧齐的敏锐加上玄羽卫的行动力,能让他把发现的每一个人上的烂洞都挖个干干净净。
    “……好,如你所愿。”
    赵洪道耷拉下了脑袋,连句讨价还价的话都说不出口。
    从此之后,就算他不愿意被阉党驱使,真到了他们找上门的那天,他也无法拒绝。
    萧齐这几日没去玄羽司上值,但也没有进宫陪伴魏怀恩。
    五月初十那日的朝会上,上官鹿鸣等人献上了漠南使臣签订的降书以及一应岁贡承诺,至此西北终得太平。
    而西北军曾经经营多年,但因战火动荡而罢休的马市边市也重新开放,魏怀恩代替永和帝在降书上盖下玉玺,又下了三道旨意,犒赏边关将士,提拔江鸿品阶,再加江玦二等威武侯爵。
    论功行赏本无可厚非。永和帝虽然不曾亏待过有功之臣,但是对武将的擢升却十分吝啬。魏怀恩此举虽然让武将们齐齐谢恩称颂,却让文官们皱了眉。
    于是赵兴德看准这个时机,出列控告江府私吞军饷,谎报战功,纵容亲兵凌虐百姓,杀良冒功等等,均有证据在手,要魏怀恩收回成命,先行审讯。
    江玦和江鸿再能顾全大局,此刻也沉不住气与赵兴德对质,文武两列吵成一团,借着这阵势给魏怀恩施压。
    女君又如何,江家是不是魏怀恩的母家?所有眼睛都盯着魏怀恩,等着她犯错,等着她偏心。
    文官等着魏怀恩偏帮自家,好借题发挥,大杀魏怀恩的锐气。武将试探着魏怀恩到底能不能爱屋及乌,因为江家的汗马功劳,一扫本朝重文抑武的风气。
    但这半真半假的闹剧让魏怀恩看得烦。
    “萧齐,西北出了这么大的事,玄羽司竟然半点风声都无,你该当何罪?”
    也不知道萧齐站在人堆里看什么热闹,魏怀恩只得出声唤他,用眼色示意他赶紧把戏唱完。没看见舅舅和表哥气得都要上手打人了吗?
    萧齐这才从霎时寂静的人堆里走上前来,抖出了几大世家沆瀣一气的证据,甚至还有曾经伙同定远侯严维光暗害怀德太子的铁证。
    朝臣呼啦啦跪了一片。
    阮雁冷眼看着那些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讥讽一声:
    “天日昭昭。”
    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魏怀恩可以只惩首犯严维光,对端王同党既往不咎,但阮雁不会。这么多年他捏着那些人往来的书信,没能灭口的人证,到今日终于为他视为知己的魏怀德讨回了公道。
    然而穷途末路的赵兴德疯癫般地指向了帝座之侧的魏怀恩。
    “魏怀恩!你宠幸阉狗,淫荡无耻,你败坏乾坤纲常,纵容奸佞误国,你就是百乱之始!”
    “快把他捂住嘴拖下去!”
    声音最大的竟然是赵兴德的亲爷爷辅国公。
    无论今日结果如何,只要有永和帝护着他们,就算是魏怀恩也对他们无可奈何,但是赵兴德要是再口无遮拦下去,连永和帝都触怒的话,那才是真的自绝生路。
    保皇党自是不怕得罪魏怀恩,甚至越和魏怀恩交恶,才能让永和帝放心把魏安星的教养之责交给他们,此番波折最重要的便是表露愿为永和帝驱使的忠心,即使砸了自己的面子。
    但是魏怀恩今日第一次在朝会上唤出了萧齐,直接戳破了女君殿下维系的公允假面,明明白白地告诉朝臣,她就是玄羽司真正的主人。
    彻底摊牌。
    最血腥的斗争,终于在今日拉开序幕。
    只不过,魏怀恩不怕遗臭万年,萧齐却不愿意让赵兴德的厥词载入史册。
    赵兴德恨嘉福公主行事放荡,偏爱阉人青云,于是也不服同样信重阉人的魏怀恩。明明他自己也妾侍无数,在落败之后却揪着女君德行有亏一事不放。
    此等小人行径,虽然不会让明白人放在心上,但十年后,五十年后,千年万岁之后,谁能保证魏怀恩不会因此饱受诟病?
    萧齐宁可独自当那个遗臭万年的佞臣,也不想被青史记载魏怀恩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唯独念了他的名字。
    因为真要说起来,他进玄羽司,可是在怀德太子“活着”的时候,被永和帝身边的乐公公提拔。
    与那时的嘉柔公主魏怀恩,半点瓜葛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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