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宴在会仙楼,也是晏珽宗自掏腰包请人吃酒会客,整座酒楼都被他包下,摆了不十七八桌。
    多是曾经那些坚定地追随他的部下、新太子府调来的属官臣工和些有意同他示好结交的人。他人到了场,也未与他们多说什么,只是客气地挨桌受了他们敬的酒,听了几大箩筐谄媚应承的话,自己再说两句场面话答谢一番,也就作罢,寻了个由头撤了。
    太子爷会做事,早在昨天就把今天会来赴宴的人和原因、沾借的关系一一登记在册送给陛下过目了。陛下为太子的赤诚和应有的老实感到十分满意,故今日中午的宫宴上几次开口盛赞太子深得他心。
    前太子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却几乎从未让皇帝如此满意过。
    跟来的侍从去会仙楼的后厨处给他打包了几份精致的菜品带回府送给帝姬殿下尝。
    宫里头什么都好,但论起菜肴的新意和各色首饰、脂粉、衣衫样式的时新,却是比不得外头的。
    宫里的人爱依旧俗,一道菜能从开国皇帝吃到亡国之君那辈儿也不变,那鸡鸭鹅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外头的人却不,论起哪家的厨子新想出了什么点子,一时间新鲜的菜品烹煮技巧顿时便风靡全城,各个酒楼饭庄你追我赶的唯恐自家的手艺落下了别人的。
    临走前,一个专程从扬州地方来的地方官携户部的一个主事来给太子爷磕头请安。
    晏珽宗知道他们有话要说,抽空找了个包间见他们。
    “既不在公中,二位也不必拘礼,坐吧。”
    扬州地方官局促地坐了。
    晏珽宗笑了笑:“你还是专从扬州赶来吃我这顿酒?倒是难为。”
    扬州官赶忙起身解释:“臣兄后日要嫁女,我家只我兄弟二人,父母唯得此孙女,爱惜非常,故多日前已向上峰言明,许我休假前来皇都为侄女送嫁。”
    他侄女嫁得是苗胜虎的亲侄儿,而苗胜虎又是晏珽宗的心腹,故才拖上儿女亲家的脸皮赶来吃一顿酒。
    “天伦亲情,朝廷懂得,不过几日休假而已,你不必惶恐。”
    户部主事往前挪动了下屁股,低声说道:“太子爷,臣来叨扰便是有要事禀奏。臣与上峰奉命查抄逆燕府邸、奉陛下之命将所查财宝一律充公。这两日略清点了一番,按着燕王从前的俸禄和家中宅铺田地的收成来算,所查抄之物倒也无何不妥之处。偶有朝臣贿赂或是燕王贿赂朝臣的记账,现已如实上报。只是……”
    “你说。”
    “燕王手下有一庄子,庄子主管名叫梁多材。臣当日便与上峰商议将燕王手下所有账房、庄铺的主管押来对账,余者被押来时还算安分,唯有这梁多材一人,见了官兵便立时咬舌自尽了。臣私以为不妥,尤为细致地查抄了梁多材所管田庄,可……可除了查到了一本账本,倒也并无其他奇怪之处。上峰以臣多心,并未允臣理会,可臣私下仍觉得不妥。”
    晏珽宗来了点兴趣:“什么账本?”
    户部主事将东西递给了他:“一本与扬州来往密切的账。太子爷,您可知道江淮盐运使一官的治所便设在扬州,那是个极大的美差。
    现江淮盐运使程邛道之母,早年间是宫女、侍奉过先帝的德光皇后刘氏直至刘皇后薨逝。这、这燕逆之母陈氏呢,听闻当年选入后宫侍奉陛下,也是因为她的母亲是侍奉刘皇后的婢女。故他二人家中——一直以来私交颇盛。”
    晏珽宗翻了翻那本账本,扬州小地方官又接着说:“臣下久在扬州,曾隐约间窥见秘辛,那程邛道与逆燕似乎私下来往频繁。太子爷不知,扬州的盐运使账目就久不对帐,程邛道多年以来花费颇多功夫才勉强在陛下面前抹平账本。
    扬州织造亦是一大肥差,他家竟然又是程邛道弟弟的儿女亲家!这两家在扬州好得像一家人似的。扬州织造的账目——这些年为了抹平,恐怕若臣未猜错的话,亦是费了不少力气。”
    那账本上多标记暗语,一般人还不能看懂。晏珽宗将那账本放在桌上,长指轻叩桌面,眼睛定定地直视着他们:
    “你们的意思是——?”
    ……
    婠婠睡到半夜时猛地一下惊醒。
    纵欲过多的身体酸酸地痛着,她费力地抬起手揉了揉眼角,好半晌才从床上坐起来。
    华娘见她醒了,端来盛着热水、手巾的铜盆和一面铜镜侍奉她洗脸。
    她唇角处凝了几点斑驳的精斑,婠婠这回没再要死要活地哭闹,反而异常镇定地对着铜镜擦拭肌肤上的欢痕,就像真的认命了似的。
    虽累极,可她的脸色分明是红润而有光彩的,眼尾还泛着桃花似的粉红妩媚。
    晏珽宗隔着一扇紫色水晶珠帘静静地站在那儿看她冷静而慵懒洗脸的模样,心里不知怎地就闪过一句词来:“懒起画峨眉”。
    可他们什么时候才能真享受到这样的闺房之乐呢?
    ……
    婢子们摆了菜,晏珽宗给她披上外裳抱她在椅子上坐下。
    婠婠见当中摆着一道水晶大蹄膀、又有鲜卤鸭脖、五味杏酪羊、红熬鸡、蜜烤乳鸽云云,一眼望去满桌的荤味。
    她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玉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吃大荤。”
    晏珽宗拿小银刀给她切下一片蹄膀,递到她面前的盘子上:“我知道——这是外头酒楼做的,和宫里的味道不一样,不腻人。尝一口好不好?”
    蹄膀被切开又递到她面前时,她鼻间忽地闻到了一股炖肉炖到熟烂的香气,肚子轻轻抽了下,竟然感到一阵饥饿。
    于是她才慢悠悠地再捡起筷子,矜持地尝了一口。
    晏珽宗满眼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
    ……
    吞下最后一只烤乳鸽后,婠婠终于没劲了,懒洋洋地仰躺回床上。晏珽宗拿着帕子细心地为她擦拭方才手上啃了鸭脖又抱着啃了乳鸽沾上的油星子。
    婠婠的肚皮被吃得鼓鼓胀胀的,喘起气来都得小心翼翼的。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婠婠睁着眼睛看着床顶帐幔上的绣样,轻声和他说着话:“我生下来就被教习嬷嬷和儒师太傅们看管着长大,连进出宫门该迈哪只脚、该走几步都有人管着,今天却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做出这么多出格的事。连我都不敢相信我会是陛下和娘娘的嫡公主。”
    白日和兄长泛舟湖上纵情交欢,晚上累到抱着乳鸽啃得满手油水。
    从小管教过她用膳时仪态端庄规矩的教习嬷嬷们见了,会不会大吃一惊甚至吓到昏厥?
    婠婠轻轻笑了下。
    晏珽宗一边给她擦手一边在心里想着:我也没想到过我们能有今天。
    圣懿帝姬是真正的凤子龙孙,血统何等高贵,可他呢?他只是个乞儿之子。
    二十几年前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谁敢相信一个乞儿之子、娼妓之子有一天也能睡到圣懿帝姬这样尊贵的帝女?灌得她满腹浓精还不敢反抗拒绝。
    若非皇后娘娘当年一念之差,今天的他恐怕连当阉人进宫给帝姬殿下倒洗脸水都不够格吧?
    在婠婠看不见的地方,他忽地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既然老天有眼让他走到了今天这步,他就注定不可能放过她了。谁都不能从他手中再抢走婠婠。
    这天晚上他同婠婠相拥而眠,同床共枕。睡前他将五指插入婠婠发中为她轻柔地按摩头皮哄睡,内里从他指间缓缓注入她身体中,婠婠舒服地在他怀里调整了个姿势、竟然真的安稳地睡着了。
    他今天做了很多事,应酬了很多根本就不想应酬的人,也喝了很多违心的酒,可是现在他的心格外清明。
    他低头亲了亲婠婠的唇瓣:“我走到这一步花了太多力气,得到的所有东西都做好了终有一天会舍弃的准备。可唯有你——”
    ……
    翌日,婠婠和晏珽宗睡到大中午才起身。
    她给宫里的皇帝父亲和皇后母亲写了书信报平安,又尤为叮嘱陶皇后,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让她千万安心,若要做什么事情,也一定要和她商议等等。
    陶皇后这下彻底蔫巴了,像一朵枯萎了的花儿静静倚靠在她的椒房殿不再动弹,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食人花,看见敌人就要去咬一口。
    婠婠依然被晏珽宗扣在他府上养病——连皇帝都未有所怀疑。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直到这天,六月初六,大暑。
    一个风尘仆仆来自扬州的七旬老妇人敲响了宫门前的御鼓,声称要告御状。
    告御状这种事情大多出现在话本里,实际上几乎几十年都难遇到一次,有时甚至连着四五代皇帝都见不到,御鼓根本就形同虚设。
    原因无他:你有告御状之胆,我就有拦状之人。
    不说几乎,这是百分百的事情:在通向御鼓前的一条长街上常年有络绎不绝的商贩,这些商贩中有江南人氏、有闽浙人氏、河西人氏、岭南人氏、云贵人氏……
    总之不用猜了,大魏分了多少地方行政统辖,各种地方的人在这条长街上都能找到。
    你以为他们真是做生意的?
    不,那是替地方官来拦人的。每当有人想要靠近御鼓击奏,这些商贩们就会上前将人团团围住,从他们的口音中听出他们的籍贯,然后就由各地方官派来的人用尽各种手段死死拦下他们押回地方去。
    若能利诱,则许以重金;若不成,则活活打死或是暗中毒害的简直不在话下,数不胜数。
    总之,地方的乡言无论如何都传不到皇帝陛下的耳中,即便是天子脚下他们也敢伸手。
    而且每朝每代蔚然成风,几千年来改不了的习俗。
    就算孔圣人能倒了,这规矩都倒不了。
    老妇人有此胆量,还真让她成功敲响了御鼓,她的身份也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王都。
    秦氏,曾为内廷宫女,后受恩放出宫婚配嫁人,祖籍闽南,夫家扬州人氏。
    ……
    陶皇后惊慌失措地命人去宣太子前来商议对策:“本宫、本宫的性命今天大约都要交代在这里了吧。”
    云芝抚着她的背,一样吓到满脸苍白,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来了。
    她乍然想起当日陈氏对她所言之事,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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