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写出如此文章,值得我服气钦佩。”田永玏打开折扇,上头有“学无止境”四字,又拿自己打趣道,“我若生来是个美娇娘,必定要寻北客这样的男子作郎君,文章写得好,既有见识,又不怕事。”
    他指着文章,猜想道:“从他的文字来看,想必平日里是个谦谦君子,看似温和似水、人畜无害,实则浑身的锋芒。”
    其余人哈哈大笑,有人道:“永玏你愈说愈神神道道了,这北客是个五六十岁的老秀才也说不定。”
    田永玏快嘴驳道:“北客回回写的都是策问文章,显然在为三年后的春闱、殿试练笔做准备,岂会是老秀才?此人必定是下届春闱中的一匹劲敌,诸位师兄可要当心了。”
    程思又问社长崔正已:“崔师兄,你如何看这篇文章?”
    崔正已思忖了许久,才肯开口,道:“我与永玏所见略有不同,用辞笔法少见,但在春闱场上并不占优,不值得提倡,历届春闱会元皆以笔法犀利见著,说明主考官偏爱于此。”
    犹豫了少许,继续道:“以我之见,放在卷首仍是不妥,万一社员们读后纷纷效仿,岂非弄巧成拙?文社可担不起此责……文是好文,文思新巧,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置于末篇罢。”
    其余三人想了想,都赞同了,唯独田永玏一下子没了兴致,阙阙无言。
    程思为了和缓气氛,又拿出另一封信,高兴道:“除了北客,‘南居士’也来信了,还送来了一幅画。”
    南居士不写正经的制艺文章,他更偏爱解析赏读别人的文章,一一点出文章中引用的典故,解读其中的深意,像是个博览群书的学者。
    南居士每每点评《崇文文卷》的文章,东林书院山长读后,皆赞许其品读中肯到位。故此,南居士的文章也总能被选中。
    五人又迫不及待拆开信封,看看南居士这回“翻牌”了谁,信一展开,田永玏一下子又来了兴致,喜道:“南居士又翻牌北客了!连着三期。”犹如找到了知己一般。
    崔正已有些许失望。
    只见南居士在文章末总评写道:“北客文章之优在于辞、理、气、度,其辞微中见坚卓,其理深思见广大,其气通篇一贯茂醇,其度爱民之深爱国之博,文章天成,妙手偶得。”
    再展开南居士的画卷,映入眼帘的是蜿蜒大江滔滔向东,江水湍急之态尽显。再细看,只见江头站着一官员,着青色印有白鹇的官服,正带着百姓垒高堤坝。
    江水之湍急,百姓之渺小,相衬成画。
    这画的不就是知州大人吗?此事在苏州府内正盛传,能一上任便大力修建堤坝,抵御夏涝,知州大人深受太仓州百姓赞誉。
    田永玏赞道:“看来这位南居士还是个性情中人啊。”他又建议道,“我想出资将此画板刻翻印于《崇文文卷》卷末,正好与北客的那篇文章相得益彰,诸位师兄以为如何?”
    程思道:“此画用色丰富,若想板刻翻印,恐怕要六七板着色,才能复现画作的四五分神貌……花这样多的纹银,田师弟要想好了。”
    崔正已摇头,说道:“田师弟纵使不缺这样的财力,可板刻翻印需要耗费半月之余,本期文卷等不了这么久。”
    “我当是甚么事。”田永玏不屑道,“但凡花够了银两,总有能工巧匠能缩短周期的,我就是找人一幅一幅翻画,也会保证不耽误文卷付梓。”
    “此非小事,还是问过山长再说罢。”崔正已道。
    这回,田永玏没再退步,道:“好,午后我便寻问山长。”
    此事闹得有些不欢愉,程思又开始搅和气氛,他把书院新来的那位北直隶解元推出来当话头,道:“诸位听说没有,那位裴解元入书院后,还没见过他做文章,而是日日跑去‘好文榜’那里誊抄句子。”好文榜是东林书院专门张贴学子范文的地方,每一篇文章都经教谕精细修改后才张贴出来。
    程思话中戏谑之意十足。
    “想来是没见过这么多好文章罢,赶紧抄下来,以便春闱里化用。”
    “他要是足够本事,就不必千里迢迢南下游学了。”
    乔继善、李晟言也跟着居高自傲道。
    “人家兢兢业业讨学问,我等其实不必戏谑。”田永玏继续道,“其父恪守本职为民做事,其子入学院正经做学问,我等有甚么资格说人闲话?莫非东林书院连此等包容之心都无吗?诸位师兄拿定自己的文章比他作得好?”
    显然已经生怒。
    程思解释道:“我等不过私讨几句解乏,田师弟何必上纲上线?”
    “程师兄何不拿自己私讨解乏?”
    “好了。”崔正已洪声镇道,“一个外人,值得我们师兄弟几个伤了和气吗?”
    ……
    近十日后,最新一期的《崇文文卷》印制完,线订成册。东林书院内,散堂之后,众学子三五成群,轮流翻阅文卷,每每见到好句还会大声诵读出来,与他人一起逐字品赏。
    这样的求学态度,让裴少淮颇为动容,无怪世人皆传江南之地文风鼎盛。
    他还同往日一样,打算去好文榜看文章,只差最后几篇,他就看完整面墙的文章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文章,南直隶学子的破题角度精巧,行文思路丝滑如水,确实有许多值得借鉴学习的地方。
    他正欲走,田永玏走了过来,作揖问好:“裴师弟。”
    裴少淮回礼:“田师兄。”他虽与其他人并无甚么交集,却还是礼貌地记下了班中同窗的姓名。
    田永玏兴致勃勃取来一卷《崇文文卷》,递给裴少淮,极力推荐,言说此卷的文章比好文榜上的文章写得还要好,又替裴少淮翻到卷末,指着北客的那篇文章道:“此篇文章堪称本卷的精髓所在,我推荐裴师弟好好读一读。”
    裴少淮看着那篇文章,愣了一愣,自己品读自己的文章?又看到田永玏眼神中带着期许,正等着他当场读一读。
    盛情难却,裴少淮只好佯装翻阅,不经意翻到文章后附带的那副画,倒是惊艳了他几分。
    读完。
    “裴师弟觉得如何?”
    裴少淮再次为难了,自己夸自己?时机合适时,总是要卸下马甲的,届时岂不叫人觉得他在黄婆自夸?遂只好草草应道:“粗一读,尚可。”想糊弄过去。
    “尚可?”
    田永玏重复道:“北客的文章在裴师弟看来竟只是尚可?”他是真心实意欣赏北客,兴致勃勃前来推荐,却只得了一个“尚可”,不免有些气急。
    裴少淮谦逊道:“兴许是我读得粗略,还未完全明白其中深意。”
    田永玏见裴少淮态度真诚,神色缓和了不少,他是个性子直的人,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裴少淮,说道:“裴师弟的文章必定有出彩之处,不知田某可否讨几篇回去拜读?”他倒要看看裴少淮有甚么能耐敢说北客的文章尚可。
    裴少淮听明白了意思。他书箱里确实有一篇写好的文章,打算回去斟酌斟酌,再投给崇文文社。
    眼下也只能拿出来应急了。
    田永玏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写出甚么样的文章”的模样,接过来,当场品读,他才看到第一句,神态就变了,只见上面写道:“非圣人之言教化有所不及,而为恶人有不能化之者也。”
    论的是教化之功,正是书院里近日商讨最多的一个话题——有人言,既然学府教出来的学子,不乏大奸大恶之人,是不是说明圣人所说的道理无用呢?
    这是一个很偏激的问题。
    田永玏通篇看下来,越看越觉得好,已经忘了裴少淮评价北客的事。
    “田师兄觉得如何?”
    田永玏回过神,刚想大赞,又改道:“尚……尚可。”这文风正是他所喜欢的。
    寒暄几句后,裴少淮告辞归家。
    ……
    崇文堂里,崇文五子这个月没能等到北客的文章,北客竟没有投信。
    可文卷还缺一篇好文。
    田永玏几经思索后,决定把裴少淮的文章举荐出来,道:“我们既然是研究学问的,就应当抛开成见,我以为裴同学的这篇文章不失北客的水准,可以替补进去。”
    文章的质量说服了其他人。
    又过半月,南居士来信,翻牌裴少淮,写道:“此人文章颇有北客之风。”
    第63章
    南居士的翻牌点评,着实让裴少淮在东林书院里出名了一把。这位南居士口味比较刁,向来只选好文章点评,宁可不评,也不会滥评。
    不过,南居士的那句“此人文章颇具北客之风”给裴少淮惹来了不少风凉话——
    “无怪他日日去好文榜誊抄句子,原来是仿写化用的一把好手,能将他人之长取为己用。”
    “想来他是仿照北客才能写出如此文章的罢?文是好文,可读起来不知少了些甚么。”
    “是少了风骨罢?”
    众人大笑。
    这股风凉话很快被裴少淮堵了回去,堵得他们哑口无言——他在东林书院和苏州府学月末的联考中,夺得了第五名,比崔正已还高出一名。前四名是中式多年的中年举子,高裴少淮一筹倒也正常。
    联考卷子是弥封后,两个学府的教谕联手批改的,自然没有不公正的道理。
    考试中,考官出题问:“上下互敬当如何?”上下,即上下级关系,问学子们如何处置官场上下级相互敬重的关系。
    裴少淮写道:“夫下之敬上,敬其贤与贵;夫上之敬下,敬其才与能也。”
    下级敬重上级,敬重的是贤能;上级欣赏下级,欣赏的是才能。裴少淮以此作为基础,展开论述。
    至于那个“贵”字,在这世道里,凡有上下,必分尊卑,这是避开不了的。
    裴少淮的卷子被贴出后,引来东林学子围观,只见卷子上的文风古典而不冗长,清爽而不跳脱,内敛而不失锋芒。
    与《崇文文卷》上面那篇文章一样,都是上乘之作。他裴少淮不是仿照谁,而是学问文风向来如此。
    ……
    联考得了第五名,在裴少淮看来并不算甚么,他更看重那位南居士的点评。南居士对裴少淮文章的欣赏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对文章中的不足又直言不隐。
    南居士在文中指出,裴少淮抛开世道去谈圣人教化、谈人之善恶,恐怕不足以服人,若想继续斟酌完善,可从世道的繁盛与否入手,再加以论述。
    裴少淮看后,十分受用。
    他本就觉得这篇文章还缺些甚么,但久久未能想明白,原来是差在这里。
    裴少淮又寻来前几期的《崇文文卷》,翻看南居士对北客文章的点评,愈看愈觉得这位南居士是位学识渊博、见识博广的学者,他每每点出北客文章的不足,都是一针见血,没有保留。
    给出修改建议时,言必有据,言之成理,叫裴少淮信服。譬如在点评裴少淮“将侵占之地归还于民”的见解时,南居士写道:“若只有耕地,而无粮税之规矩,良民堪比佃农,民生亦苦……”这正是裴少淮考虑得不够周到的地方,耕和税,是紧密相连的。
    可以看出,这位南居士很了解朝堂上的时事,甚至可能处理过朝中事务,否则不可能写得这么详实。
    裴少淮在猜想,南居士是不是哪位致仕荣退的老学士、老翰林。若是能不时向南居士请教,他的文章必定能更进一步。
    裴少淮找到田永玏,打听道:“田师兄可知晓这南居士是何人?能否替师弟引荐?”
    “此事我恐怕帮不到师弟。”田永玏摇摇头,遗憾道,“南居士和北客一样,都是匿名投稿,崇文文社无人知晓他们两个是何身份。他们每月投稿的时候皆无定数,随心所欲,时早时晚。”
    田永玏仰望屋檐瓦片,又喃喃道:“我比裴师弟更想知晓此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北客。”
    搞得裴少淮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既然无法知晓南居士是何人,裴少淮只能继续以北客的身份向崇文文社投稿,通过南居士的点评来讨教了。
    ……
    ……
    处暑时,太仓州尽管处于海畔江边,也挡不住暑热了。裴少淮夜里读书时,窗内烛影摇曳,天际星辰闪烁,又见院内流萤或飞或息,孤光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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