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越多、预测越准,营造出来的假象就越神秘。
    “荀子有言‘上将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此‘天道’所指正是天象气候。若想破了倭人的‘幻术’,自然少不了熟识‘天道’的人,帮我们提前预测海上风雨。”裴少淮解释道。
    他要的只是预测风雨的人罢了,不是什么“观天卜卦定国运”。
    裴少淮这样打算——倭人对自己的“幻术”信心满满,那便从他们最自以为是、引以为傲的地方下手。
    燕承诏沉思片刻,应道:“这件事交由我来做罢。”
    找人这样的事,他更擅长一些。又补充说了一句:“裴知州要找的不是观天的奇人,而是嘉禾卫的军师。”
    裴少淮心领燕承诏好意,拱手作揖,无声言谢。
    正事谈完,时辰也差不多了,燕承诏起身准备告辞,他忽然想起一件“私事”,遂又提了一嘴,道:“我在同安城南看好了两处府邸,相邻而建,裴知州哪日得闲,可以一同去看看。”
    “燕指挥身上的烟火气是愈来愈浓了。”裴少淮打趣道,又言,“等忙完眼下这件事就去看,燕指挥看上的府邸,自然不会差的。”
    来到双安州已有两月,也该是时候换个住所了。赵县主和小意儿不好一直住在嘉禾屿上,杨时月和小南小风也不好一直住在州衙后院里。
    ……
    下晌州衙无要事,裴少淮比平日里提早了一些回家。
    刚进院子,远远便看到两个孩子在屋檐下晾纸张——他们要把湿透的纸张铺开,再搭在屋檐栏杆上风干。因为年岁太小,手脚还不利索,小南小风做得很慢,搭在栏杆上的湿纸张东倒西歪。
    两个孩子挽起衣袖,小心翼翼地,努力把湿透的纸一张张分开,眼睛微红,显然刚刚哭过。
    而杨时月坐在一旁“监看”着,手里顺便做些针线活。
    午后檐下,这一上一下的针线,让时辰都缓了下来。
    见此情景,裴少淮心里是好气又好笑——不用猜,必定是两个小的在家捣蛋,把整一卷纸弄湿了,时月正在罚他们。
    裴少淮走过去,小南小风仿若见到救星一般,立马喊道:“爹爹。”声音清亮,却能带着些委屈。
    他们想跑过去抱住爹爹的腿,却发现手里还提着一张湿纸,生怕扯碎了,踌躇之下,只好先赶紧把纸张搭在栏杆上,再跑到爹爹跟前。
    裴少淮问:“这是又闯了什么祸?”
    小孩子哪有不闯祸的。
    杨时月停下针线活,对小南小风说道:“你们自己跟爹爹说。”
    两个孩子低头,扯着衣角,半晌才吱声。
    小南先道:“我和妹妹一开始在折纸船玩。”
    小风接话:“发现纸船能在水里游。”
    小南又道:“我们就想折船去接小意儿过来一起玩。”
    小风补充:“可是一张纸折的船只太小了。”
    小南抬眸偷看了一眼父亲,支支吾吾道:“我们看到爹爹的书房开着门……”
    你一嘴,我一句,这对兄妹倒是很有天然默契,后面的事,裴少淮猜得猜得差不多了,说道:“所以你们就抱走了一摞纸,还把它们打湿了?”
    两小只的头垂得更低了。
    “娘亲说,不能到爹爹的书房捣乱……”
    “娘亲说,若把这些纸换成粮食,够吃很久很久了……”
    想来该教训的,杨时月都已经教训过了。
    性格使然,加之公务繁忙、不常在家,裴少淮平日对小南小风总是温温和和的,给他们讲故事、教学问,注定是个慈父。
    而杨时月每日管教两个孩子,操持大事小事,付出更多,注定是个严母。
    裴少淮蹲下来,教育两个孩子说道:“正观、云辞,你们的想法是好的,但闯下的祸不能不罚。”一码归一码。
    小南小风点点头。
    裴少淮又哄道:“你们先把纸张都晾起来,等到夜里,爹爹给你们讲如何造大船。还有,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和小意儿一家当邻居了,到时候你们可以天天见到小意儿。”
    小孩子是需要玩伴的。
    小南和小风眼睛一亮,很是高兴。
    两个孩子继续晾纸张,裴少淮对妻子说道:“时月,辛苦你了。”
    杨时月放下针线箩,替丈夫正了正衣襟,见丈夫眼窝暗沉了几分,显露出些憔悴,她说道:“家里不会给官人添乱的,两个小的很听话。”又疼惜劝慰,“官人平日要多歇息,身子要紧。”
    任何的法子、点子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裴少淮这段时日常常一个人在书房,思索到深夜。
    杨时月都看在眼里。
    ……
    夜里,裴少淮如约给孩子讲了如何造大船,又把两个孩子哄睡了,这才回到书房里。
    杨时月紧跟进来。
    “京都那头来信了。”杨时月说道,递给丈夫一封书信,接着道,“家里一切都好,四姐的医馆步入正轨,扩大了一倍。三姐说,棉花织造坊里新添了一样机具,能同时纺出七八条粗细均匀的纱线,是坊里头几个妇人想出来的点子。”
    那封家书厚厚一沓,显然不止几张纸。
    想必是家人们都写了信,一起寄了过来。
    织造坊有了新式的纺纱机,织布速度增快,杨时月感叹道:“官人说得没错,这世上不止一个、几个聪明人,她们只是缺个机会而已。”
    大庆从来就不缺聪明人,只不过从前的世道里,没有给她们施展的机会。
    本是裴少淮说过的话,从杨时月口中说出来,反过来又让裴少淮陷入深思,半晌,他回过神,喃喃道:“没错,凡事过犹不及,撕开一个口子就足够了,自有聪明人紧随而上。”
    似乎想通了什么。
    “官人此话何意?”
    裴少淮没有急着读那封家书,拿钥匙打开书柜,取出了几份图纸。
    这是他花费两个月设计出来的火器构造图,已经初成模型,只要试造、实验成功,便可应用于海战中。可他一直迟疑着,没有拿出来交给燕承诏。
    没让神机营的兵匠试造。
    今夜,听了妻子的话以后,裴少淮终于想通,遂毫不犹豫把图纸伸向烛火。
    纸张易燃,屋内亮堂了几分,不多时,地上火盆中只剩下几卷灰烬碎屑。
    熬夜画出来的图纸付之一炬,杨时月有些不解,但没有出言阻止,她相信丈夫有自己的考量。
    裴少淮说道:“突然出现一支精装火器的水师,让倭寇望而生畏的同时,也会让朝廷望而生畏。”
    一旦如此,便是有圣意眷顾,也难长久。
    灭寇不成,反是先灭了自己。
    第171章
    朝廷广招贤能才俊,却不能容忍“妖孽”。
    若是一人之力便可敌过万千之军,岂能叫高位者不望而生畏?
    也许裴少淮借着新式火器,在海战中可以减少我方伤亡。可是一旦朝廷心生疑虑,战火肆虐之下,只会造成更多的伤亡。
    再者说,大庆现有的火器也算得上先进,够用了。
    杨时月将书案上余留的几张废图纸一并投入火盆中,宽慰说道:“瞧着虽是有些可惜,但官人这般做是对的,总要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更多人。”她听明白了丈夫话中的道理。
    自古以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杨时月执小棍翻动纸灰,确认全数燃尽才起身,又把那封家书往裴少淮这边推了推,道:“官人记得看一看二弟写的信。”
    专程提了裴少津,意有所指,想来是信中提了要事。
    裴少淮随即打开信封,找到了少津写的信,字迹微瘦而显骨力,如瀑水直落,自从少津入朝为官以后,笔锋愈发外显了。
    这便也说明,少津近况是顺当的。
    信中用词平易,宛如兄弟二人当面闲叙一般,先是告诉大哥家中事事顺遂,段夫子身子无恙,让裴少淮放心,无需挂念。
    又告诉裴少淮一件喜事,陆亦瑶已经带了身子,小南小风很快就有弟弟或是妹妹了。
    全篇似乎都是家中琐事,直到文末,才提了一句“……近来王御史又上言,奏请皇上清剿前朝余孽,保大庆太平。无风不起浪,弟不知是否因兄长这阵风吹至闽地,才激起这重浪,望兄长谨慎行事为好”。
    随后收笔。
    少津知晓兄长的本事,没有赘言分析,而是简要言之。
    前朝覆灭之后,大部退居九边之北,分割成了鞑靼各部。王御史所提的“余孽”指的是流窜海外的那一部分人,与贼寇为伍,时常侵扰沿海百姓和过往商船,企图复辟。
    这也是庆朝太祖下令海禁的缘由之一。
    时过百余年,海外这一部分“余孽”早就不成气候了,王御史却这个时候提起“余孽”,究竟是想趁着开海顺势清剿,还是有别的心机,尚不得而知。
    裴少淮读完,重新折好信纸,放回信封中,取其他人写的信来读。
    “官人毕竟身在京外,二弟所言也是有道理的。”杨时月说道。
    裴少淮若是一直在京为官,自然不怕污蔑,但外派数年,谁又能保证君臣之间不会生出嫌隙呢?
    “我省得事情轻重,你放心罢。”裴少淮望向妻子笑道,神色轻松。
    杨时月脸上忧色淡了许多,坐下倚靠在丈夫肩上,说道:“妾身既欢喜官人是个有本事有大义的,又时常担忧官人太有本事。”
    “为了你和小南小风,我不会鲁莽行事的。”
    初夏月将满,星比灯更稀,夫妻间书房里说些体己话,夜半才归。
    ……
    翌日,三位族长一同前来州衙回话,都答应了裴少淮提的要求。
    正如二十七公所言,双安州里的壮年人们性子不孬,三位族长把话传回族里后,举手报名者占多——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好处,岂会不动心。
    随后几个夜里,一艘艘货船从双安湾开往嘉禾屿,停入了军港里,等待改造。
    这一回,他们可以大胆地撑起船桅、扬起船帆。
    夜色沧海里,风鸣船帆起,宛若踏歌行。
    本应在家歇息的船员们,也集结成队,随船前往嘉禾卫,接受操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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