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些话,殿下可恕贫道直言。”
    “你们只管说。”荣烺道。
    三清道长看僧正大师一眼,徐徐道,“这章程里的事,贫道与大师已经心中明了。修城墙亦是要修的,因贫道也经过一些工程建筑之事,工部所提及费用,贫道想,也该我等核算之后,再与工部商议。殿下看如何?”
    荣烺立刻就明白了,“你们是担心这奏章里数目不实?”
    三清道长道,“既敢呈到殿下面前,必然数目严谨。”
    “那你们担心什么?”
    三清道长道,“殿下,贫道也经过一些庶务,便说奏章中说的糯米,上等糯米与下等糯米,便是不一样的价格。还有沙石,品相不同,价格也相差极大。另外,大宗供应的价格与市集散价,自然又不同。再者,奏章中写的是上品,到的是中品,若无人查看验证,或其间有人瞒天过海,一来一去,又不知多少银钱白白流向贪墨者的口袋。”
    僧正大师也在一畔微微颌首,“我们出家人,做事执拗刻板,如今天冷,尚动不得土。眼下可先筹集物料。我等皆愿为朝出力,只是细务上得啰嗦一些了。就不知殿下允不允?”
    好个精明的老道和尚!
    不过,这也并非坏事。
    荣烺微微笑道,“这自然是极好的。这样,我跟史师傅打声招呼,咱们约个时间,就此理商定出个细致章程。你们既愿意也力,这也是极好的。我看你们精明不亚工部官员。”
    二人皆谦逊道,“方外之人,焉敢与工部诸大人相提并论。”
    荣烺想,别看僧录司道录司也不过五品衙门,这些家伙好生傲倨,竟也不大将工部放心上,丝毫不惧得罪工部。
    这俩人几乎把锱铢必较写脸上了。
    待商量好时间,也不必旁的时间,明日下午,荣烺下课,再叫上史太傅,一起商量修城墙的事。
    收到信儿的史太傅没料到荣烺此事办的这么快,荣烺先跟史太傅谈的,主要是把和尚道士的话转达一下给史太傅。
    史太傅是有些不乐意的,要按史太傅的意思,这两家只管出钱便好,至于修筑城墙,只怕他们也不懂。
    荣烺道,“银子人家都出了,无非就是既出了银子,就要把差使办漂亮。到时工料该怎么着怎么着,你也拿出工部的本领叫他们看看。”
    史太傅是儒家,素来看不起这些僧道,史太傅道,“这些人平日里不耕不织不事生产,若依老臣的意思,全该叫他们还俗,该怎么着怎么该。”
    荣烺道,“先说修城墙的事。”
    “好吧。只是也得叫他们知道,这是工部的差使,凡事以工部为准。”
    “这是自然。”
    双方都没提太过分的要求,所以,想找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平衡点并不难。
    最后,工料这里,僧道要监督,必得如奏章上所言,好工好料,筑一万世之城。史太傅自然也是奔着把城墙修好去的。
    另外,僧道提出,明春召信徒来修城的事,被史太傅断然拒绝。史太傅道,“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难艰人家,愿意来修城墙,可每日给予工钱,也能补贴他们的家用。倘都是召信徒前来,他们的确能省银子,但那些家计艰难之人,就没了这营生,要如何过春呢。”
    史太傅一片安世济民之心,僧道二人心下佩服,都说,“我等原想,这也是积德善行。史大人所言,亦菩萨心肠。”
    史太傅道,“客气了。”因还要僧道两家出银子,史太傅没把难听话拿出来说,心道,你们要真慈悲,到时你们出来免费助工,我一准儿不给你们发工钱!
    就这样,彼此都有退让,很快达成一致。
    这事就叫荣烺一牵线一搭桥的办成了。
    史太傅很是大大谢了荣烺一回,荣烺说,“别总空口白牙的谢,你要送我点礼物,我也不嫌的。”
    史太傅颇是光棍,“殿下给自己家修墙,原该出力,还要什么礼物。”
    荣烺心说,以前光知道史师傅是个顽固,如今看来,竟还是个抠儿。
    史太傅也很愁苦,荣烺帮他弄到修城墙的银子,这当然是好事。可一想荣烺小小年纪就这般能干,史太傅又不由自主的想多了。
    倒是荣晟帝,直接赏了闺女两斛珍珠。
    能帮上父皇的忙,荣烺也很高兴,于是,她停课一天,召来乐舞司来歌舞音乐,带着姜颖等人,足足玩乐一整日,才继续上课。
    史太傅听说荣烺赏歌舞取乐,先是觉着,怎么小小年纪就好逸务劳爱享乐,这可不成。转念一想,公主若能沉迷玩乐,这正该是公主尊荣所在。
    于是,史太傅给荣烺上课时还尤其说,“公主若喜欢玩耍,再玩两天也是无碍的。”
    荣烺就觉出不对了,这话倘齐师傅说来,不为过,齐师傅本就有些潇洒不羁。史师傅不同,史师傅这古板的性子,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荣烺陷入沉思。
    第80章
    殿下
    正文第八十章
    史太傅这样反常的行为,立刻引起荣烺警觉。
    主要是,史太傅向来以端严正直面孔示人,对自己要求就很高,这是位追求生前身后名的大臣。
    这样的人,向来是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的,怎么会鼓励人玩乐。
    反常必有妖。
    荣烺便留了心。
    这一留心不要紧,荣烺发现很多问题。
    譬如,史太傅讲课啰嗦,荣烺姜颖几人经常给他提意见,让他讲课往浅里讲,更不要引经论典、汪洋肆意,史太傅调整后,心里是有不满的,于是,讲完课后还会开出许多书目,让荣烺等人回去阅读。
    但,现在没有这道程序了。
    而且,以前讲课对贤君明臣的向往,都是溢于言表,现在也不一样了。现在竟然说,“贤明之人固然令人向往,可要做到一个‘贤’字,谈何容易。大多是,时也命也,有时想想,倒不如寻寻常常过一日,虽平淡,却也不必有这许多的波折坎坷。”
    荣烺就问了,“史师傅,寻常日子就没有波折坎坷了么?”
    “也有,不过那些不过微风拂面、波澜不惊的小事,平平安安的也就度过去了。”
    荣烺并不是故意为难史太傅,不过,她天生善于思考,她说,“既然这样,那史师傅你为什么要齐家治家平天下,这样岂不会很累?不做官,平平淡淡过一生,不是更轻松么?”
    史太傅道,“我志向如此。”
    荣烺点头,“我觉着史师傅你说的不大对。”
    “哪儿不对,公主请讲?”史太傅倒是挺喜欢给荣烺上课。
    荣烺道,“史师傅你出身书香门第,读书、进学、做官,你没有过过寻常日子,怎么就知道那样的日子好呢?”
    姜颖也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对,就是这个理。”荣烺问史太傅。
    史太傅笑,“公主看我在朝为臣,朝臣在外头百姓看来威风的紧,殊不知我等每日三更便要准备上朝,不瞒殿下,晚上臣亦要读书至夜深方才休息,每年如此,年年如此,不敢有分毫懈怠。高官显位,不过是不了解的人只看到为官光鲜,真正做官,方知肩头担重,为官不易啊。”
    荣烺说,“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就容易么?我觉着他们也不容易,我出宫的时候虽然不多,可看他们穿着多为棉麻一类,料子普通,做工也普通,可知他们日子艰难。”
    “是啊,百姓也有百姓的不易。不是谁都有公主的福分。”史太傅徐徐善诱,“公主生于皇家,且不必如大殿下,以后有万钧重担在身。公主只管安享尊荣便可,在臣看来,公主真是有大福分之人。”
    荣烺年少天真,未体会史太傅话中深意,她很认真的纠正史太傅,“那怎么行呢?我也有许多事要做啊。”
    史太傅问,“公主想做什么?”
    “我有一项大事业。”荣烺说。
    史太傅看她一幅“我要把大事跟你分享”的模样就有些好笑,思绪随着荣烺问,“大事业?”
    “嗯。”荣烺点头,“我打算把眼下不好的风俗改一改,给大家伙儿做个表率。”说着,看史太傅一眼,“还能为国家增加收入,以后也省得修墙城都没银子了。”
    史太傅好奇的紧,“这是个什么大事业?”听着颇是不得了。
    荣烺看向郑锦,“阿锦姐你跟史师傅说一说咱们的事业吧。”
    郑锦就把公主殿下要以身作责改变女子关家里现状的大事业跟史太傅讲了,还有荣烺提出的观点,“女子走出家门,还有一样大好处,能增加朝廷收入。”
    “我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史太傅提出异议。
    郑锦便把男子赚一两银子,女子赚半两,也能给现在国库增加一半的收入理论说与史太傅知晓。
    史太傅道,“若女子在外,那家务内闱由谁打理,孩子老人谁人照顾?”
    这一问,直接把郑锦问住了。
    荣烺看史太傅一眼,“拿史师傅你家里说,难道史夫人还亲自带孩子,你家不有许多仆婢么?家里人看着些,有的是管事下人。”
    史太傅好笑,“那贫寒人家呢?”
    “史师傅,你难道没看过寒山乡居图么。那图上,男子下田耕作,女子在家纺织,老人坐门前看着孩童玩耍。只要不是老人瘫家里动不了,都会搭把手,家境已经很贫寒,难道还能坐家里等儿孙服侍?”
    荣烺说,“史师傅,你真是不了解寻常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
    其实,荣烺也不了解,但她就有这种特别自信的本领,看看图画也能给你叨叨出一篇八百字小作文。
    荣烺接着说,“我还在书上看到过羊倌放羊,那个羊倌胡子很长,可见是个老人,老人还能放羊哪。”
    “现在帝都有名的酒娘子,就是家里男人身子不好,女子出面做生意维持生计。”颜姑娘说,“有时我坐车经过,那家酒坊的生意很不错。”
    史太傅也并非一味顽固,“不得已,总得以生计为先,这还罢了。倘生活尚可,女子天生温柔细致,且有养育儿女之责,还是在内宅安稳。”
    “看,史师傅还是半开明的。”荣烺说,“只是还有一半比较蒙昧。”
    史太傅硬给她气笑,“我蒙昧?殿下不说自己一嘴歪理,还说我蒙昧!”
    “本来就是啊。”荣烺两只小手收拢在一处,很遗憾的对史太傅比划一下,“史师傅你的视野是这么窄,我的视野是这么宽。所以,我的话,你一时半会不能理解。”
    “不过,这也不怪你。你回家慢慢思量思量,过个三五年、抑或十来年,应该就能明白我的深意啦。”
    上一节课,就被批评为“蒙昧”“视野窄”,史太傅险呕血。
    好在,史太傅自有心胸,不与荣烺这等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一般计较。
    因为被荣烺气的不轻,史太傅的循序渐进之计受到阻碍,一时没能继续下去。
    荣烺却是留心了,她发现,教她的师傅,跟教她皇兄的师傅果然不一样。哪怕是同一个师傅,譬如史师傅,给俩人留的作业也不一样。
    史师傅以前经常说出书让她去读,却从来不留课后作业。但给她皇兄讲课则不同,课后作业是每天都有的。
    荣烺问兄长是不是别的师傅也都有课后作业,荣绵说,“是啊,基本都有。”
    荣烺说,“为什么我没作业?”
    荣绵道,“没作业还不好啊。我每晚起码写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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