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烺在正房坐下,再次接受诸人的正式行礼。
    方御史带着当地官员,紫袍人带着当地士绅,向公主殿下请安见礼。
    荣烺看方御史消瘦许多,很关心的问方御史现在身体如何了?
    方御史道,“臣已大好,多谢殿下关怀。”
    “那就好。”荣烺放下心,“我这一路就担心方御史,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是朝中栋梁,差使再忙也要保重身体。只要身子好,以后干多少差使没有。”
    方御史感受公主殿下真切的关心,也是心下一暖,“是。先前也是不留神,臣已好了。”
    然后,荣烺才望向紫袍人,不禁一怔,“你是赵家……”
    “草民赵珣。”
    荣烺思索着这个名字,再看看此人一身鲜亮紫袍,以及比紫袍更鲜亮三分的美貌,尤其那一双潋尽世间芳华的美丽眼眸,雪白肌肤,高大身量……还有那浑身的矜贵气质……明明都是士绅,开封城的士绅跟邺城的士绅,简直是云泥之差啊!
    荣烺咽下心中的不可置信,“听颜相提起过赵族长,这次开封灾情,官民齐心,方能平安度过。你虽人在民间,心却依旧是忧国忧民之心。开封有你们这些仁义士绅,是开封之幸。”
    “谢殿下赞,都是草民等应做的。”
    说几句客套话,荣烺只留方御史与赵珣,其他人都暂叫退下。
    清一清场,荣烺方问赵珣,“赵族长你真的跟颜相、齐师傅是同科?”
    赵珣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露出些少年人的得意,这种神色若在旁的中年男子脸上必显轻佻,但由他做来则令人不禁心生爱怜。
    “是。草民算来与齐尚书同龄。”
    “我的天哪。你看起来简直像齐师傅他们的子侄辈。”荣烺赞叹,这也太年轻了,瞧着仿佛二十许人。
    赵珣脸上的笑一僵。
    颜相方御史皆笑起来,方御史甚至说了句,“可不是么。有一回出门,旁人都以为阿赵是我儿子。”
    赵珣也笑了,却是给气笑的。他徐徐的对方御史翻了个美妙至极的大白眼,“你少占我便宜。你今天就是自称是我祖宗,欠的银子也一分不能少。”
    方御史正义凛凛,“殿下刚来,先请殿下稍适休息,再处理这些俗务不迟。你好歹也是正经二榜进士,如何这般锱铢必较了!”
    “我倒不是锱铢必较,我是先告诉殿下一声,免得被你赖掉。”
    “你这话有侮辱朝中大员之嫌。”
    “这是事实。”
    荣烺一听这对话就知方御史所欠债务必定不是小数,她这次来,是打算说些“你们干得真好”“特别好”“真棒”“特别棒”之类的话就回帝都的。
    没想到竟然还有债务问题,她抚额道,“我说方御史你怎么忽地这般通情理起来,迎驾的事也办得这样漂亮,原来是欠下了巨额债务。”
    方御史难得心虚,“臣当时也是不得已。一则为救助百姓,二则……”斜赵珣一眼,“臣想私下向殿下回禀。”
    赵珣露出水上涟漪般的浅笑,抱拳一礼,“那草民不打扰方大人的私下回禀了。殿下,草民先行告退。殿下若有吩咐,草民随时等待殿下宣召。”
    然后,优雅退下。
    第303章 灯灭之一零六
    殿下
    正文第三零三章
    尽管装出一脸无可奈何,荣烺心里其实是一幅看好戏的兴奋感:唉哟,真是老天有眼,这惯爱找她麻烦的方御史,竟然叫人整了!
    还整的不轻!
    荣烺就是这样的小心眼儿,她现下还记着御史台参她好几回的事儿哪!
    如今见方御史那有苦说不出的样儿,心里甭提多痛快。
    荣烺体贴万分的令颜姑娘几人先下去,独留下颜相,才问方御史,“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儿说来就话长,方御史简单的说,“震后许多百姓需要救助,米粮还好,有常平仓那边儿,也有富户捐助的粮食。但除此之外,还有药材的供应,惠民局的药材远不够用,官府必需先买到药材。”
    荣烺正色点头,“这事是对的。想来没有大宗药材,疫病也不可能这么快压下去。”
    方御史道,“除此之外,还有灾后对百姓的救济。房子塌了,牲口死了,地里粮食都完了。寻常乡民百姓,这就相当于家业都没了。如果官府不出手相助,接下来就是卖儿卖女了。”
    荣烺问,“那后来怎么着了?”
    方御史说,“我正发愁此事时,赵珣给我出了个主意。”
    荣烺瞪大眼睛,方御史神色复杂简直是爱恨交加,“他对我说,不如向百姓发放借贷银两。借给百姓一笔银子,不收利息,允他们五年之内还清。”
    荣烺看向颜相,“这我怎么想都是个菩萨一样的好主意啊。在帝都,寺观放贷都要收利的。”
    颜相也点了点头,“这的确是善意的建议。”
    方御史颌首,“接下来,我们按统计的受灾百姓的户数,看百姓的意愿。为了防止有人利用规则大肆借贷无息银两,还对受灾百姓的借贷银两数做出限制。”
    荣烺说,“这很周全哪。”
    颜相眼中闪过一抹笑,他已明白来龙去脉。
    方御史咬牙,“接着,开封城的坊市一夜之间暴火,各地的粮食、牲口、木材、砖石、以及种子涌入开封的坊市店铺。百姓们要买粮过冬,要买牲口耕地,要买木材砖石建房舍,要预备明年的种子。”
    荣烺恍然大悟,拊掌,“这法子妙啊!怪不得我来的时候,街上那样热闹!”
    方御史牙咬的咯咯响,腮帮子都绷出凌厉线条,冷声道,“殿下!这样一来,岂不是将百姓五年的收成都落入商家的钱袋子么!”
    荣烺思量片刻,先问方御史,“粮盐价格还稳么?”
    “倒也正常。”方御史这样的能臣,对粮盐价格自然关注,“大米一石七钱,麦二钱五分。陈粮粗粮更便宜。盐价每斤一分五厘。”
    “像这些牲口、木材、砖石、种子,想必也是正当价格。”荣烺道。正因人家价格正常,方御史都没发作空间,才一幅满嘴黄连的模样。
    荣烺也觉出此事办的既巧又妙,她问方御史,“衙门贷了多少银子出去?”
    方御史道,“贷出的现银有百万。买药材还有二十万。”
    “倒也是不多不少的样子。”荣烺一琢磨就知道,“开封府衙不可能有这么多现银,都是借的?”
    方御史点头。
    “不会是四大银号的银子吧?他们能不收利钱?”
    “当地士绅凑出来的。”
    荣烺终于想明白了,笑道,“合着他们借银子给你,然后,这开封城里大大小小的粮铺啊、木材啊、种子啊、牲口啊,估计大半是他们的生意。”
    方御史又是一幅满嘴黄连的表情。
    荣烺笑一阵,“这是谁设计的,这是赵珣设计的么?这真是天才啊。”
    方御史黑脸,“天才没用正道!百姓多苦啊,受这么大灾。没能真正救济了百姓,反肥了一群不义士绅,是臣之过啊。”
    “我觉着这事儿听着不错。”荣烺说,“方御史你跟赵族长也是同科么?你们关系看着很好?”
    方御史仿佛踩到狗屎,立即出声辩白,“臣怎么可能跟那混账东西是同科!臣高他一届。”
    颜相不急不徐加一句,“我们在翰林做庶吉士时,方御史在翰林做编修。记得当时老方你最看不惯赵珣了。你时常骂他纨绔子弟,我也很好奇,你怎么会听取他的意见?”
    方御史一声长叹,“这也怪我面慈心软、识人不深。”
    方御史是个极谨慎端严的个性,因赵珣庶吉士结业便回老家了,他与赵珣交情并不深,甚至他其实不喜赵珣为人。
    方御史向来以百姓为上,故而刚到开封,为救灾的事,还与赵珣发生了些不愉快。
    两人关系发生转机也是在救灾过程中,方御史每天巡视,甚至不畏危险,亲自上场救人。彼时开封城时有小震,方御史巡视施粥点时,忽然地动,那施粥点是赵家所设,赵珣也在,当时赵珣一掌就将方御史推出屋外,然后,自己被压在屋下。
    好在只是伤了胳膊,其他无大碍。
    可以说,赵珣救了方御史半条命。
    方御史去道谢时,赵珣一边翻白眼一边说,“要单你这个人,你死一千回我也不带多看一眼的。我还得拍手称快哪!我是为了开封的父老乡亲,你救灾还不错。行了,不用道谢,我又不是为了你。”
    方御史当时真觉着一片好心喂了狗。
    但自此,俩人关系逐渐亲近也是真是。
    赵家是当地士绅之首,非常有号召力。方御史虽偶有蛮横,心也更偏百姓,却也不是不会拐弯的人。再加上赵珣在他的感召下还亲自加入救灾队伍,疫情来临时,无偿拿出自家别院供给生病百姓集中治疗用。
    这一切都让方御史认为,赵珣本身品性还是不错的。
    然后,当方御史发愁百姓灾后重建时,赵珣就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方御史道,“那百万两银子,他们也没真正拿出来。因为这笔银子是专给百姓用来支撑生活的,便都是发的票。买粮的粮票,买木材的木票,票就是银子,拿票就能去买粮食买木材。然后,商贾们拿票跟衙门结算。”
    荣烺思量,“衙门什么时候给银子?”
    “明年夏收后要给三成,当地官府一成半,朝廷一成半。”方御史道,“明年夏收后,百姓要还所借银两的一成。考虑到开封刚受灾,这债务全让府衙承担,真的承担不起。臣想,朝廷帮府衙分担一些,就大胆做主了。”
    “这倒无妨。”荣烺摩挲首腰间流苏,“起码商贾们现在出粮食出木材出牲口出种子,他们是真的出了力。你总一幅要咬人的样子是做什么?”
    方御史道,“既要济民,就实在些。这里面他们利不少,一百二十万里头,至少三成利。我不是让他们赔钱,这大灾大难跟前,他们少赚些能怎地?”
    “你要凡事好商好量,兴许有门儿。看你,使人家钱,还总臭脸,人家也不吃素的呀。你这样还想讨价还价,这可能么。”荣烺说方御史,“起码你态度好点儿,是不是?”
    方御史,“那厮十分奸诈。”
    “这事儿不急。整体是件好事,只是你想还价没还下来。”荣烺总结,“没事儿,你也别发愁。这不我和颜相来了么,咱们一起想想法子。就是没法子,难道朝廷还能叫百万两银子给愁着。”
    方御史这等高官,也不见得就没见过百万两银子。他就是觉着,给当地衙门给朝廷举了债,心里过意不去。
    荣烺同颜相道,“我看赵族长不像锱铢必较的人。”
    颜相摸摸下巴,问方御史,“你怎么得罪的他?”
    “呃——”方御史呃半天都没呃出第二个字。
    这下子,颜相荣烺更好奇了。荣烺催促道,“你得说出来,咱们才能对症下药啊!”虽然她完全不知道颜相是怎么看出方御史得罪过赵族长这件事儿的。
    紧闭嘴巴半晌,方御史才说了,“这事儿说起来都是那该死的齐康!我是叫他给坑了!”
    荣烺,“齐师傅这远隔好几百里地,怎么坑你啊!”
    方御史气的不轻,“我来河南前,他一副好人样把赵家的情况告诉我,说赵家是开封大族,我过来必要得到当地大族协助……”
    “这话没错啊。”即便荣烺也从不轻视士绅的力量。如今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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