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兄长唤到御殿时,城里的近臣和医师、上人等俱散去,避嚣习静的居室内,兄长死死抓着隐几,残缺的下肢紧贴着席迭一动不动。
    “阿照,你来了啊……”
    他叫着我的声音低沉又沙哑,与他如今沧桑不已的模样正相称。我的兄长此时不过二十二岁,然他干枯又泛白的须发胡乱扎在脑后的模样却像个饱经风霜的浪人。一场败仗,便能使一个雄心勃勃的武士变得如此疲敝吗?
    “阿照。”
    见我仍站在离他一丈远的门前,他便又叫我一声,随后像之前那样在室内低低呻吟起来。我终于走近看他,他的瞳中也失了光,从前那种自信又淡然的面孔,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兄长大人唤我前来是为何事?”
    瞧他如此病骨支离,我心中却没浮出什么身为妹妹该有的怜悯。此刻我脑中反而浮现出父亲去世前的模样。这的确令我意外,因为我原先常记不起亲父的面孔。
    “阿照有好好照顾你嫂子呢,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关照家中之事,兄长很欣慰。”
    没能一口气讲完整句话的兄长在话中咳了一声。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日后我也会尽心竭力地照顾兄长。”
    “不,阿照。你还有该做的事。”
    我知道兄长正作何打算,他仍希望我能婚配,但这次并非远嫁他国,而是像内藤寮助的女儿那样,与入赘北条家的武士结为连理,在兄长的长子元服前都能守住偌大的家业。
    “拿起剑,为北条家而战吧。”
    兄长口中蹦出了与我的忖量完全相悖的答案。
    “我这副模样已无缘再赴战场,北条家需要武士来守护,这个位置只有我英勇的妹妹能胜任。我知道你之前因一色氏的事怨恨着我,是我辜负了对你的承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逼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但只有这一次,北条家需要你,这是兄长最后的请求。”
    那个一度拏云握雾、使人敬畏的兄长大人,眼下正将那只皮肤皲裂的右手搭在我肩上,轻声低语地反省着己之作为。
    “好。”
    我跪着的膝盖向后挪了两步,然后对卧榻上的兄长深深一叩。
    “阿照定不辜负北条一门圣名。”
    我答允了他,一如我当日跟雪华说过的话。若是北条胜彦叫我上战场,我便一定会出战。
    我退出御殿回到自己屋中。兄长没多久就差人来传令,将北条家的藏刀“江雪”赐予我。具足则从我父亲的遗物当中,特地挑选契合我身形之物。北条家实际的家督依然是兄长,我不过是代兄出阵的女子,当然没有资格继承代代相传家传具足。兄长大人会如此紧迫地为我准备初阵,大概也是预料到了上杉会趁我方颓势对国境发起侵攻。战争中的任何失利都会给予对手可乘之机,原本被动迎击的上杉而今正要直逼相模。
    闭着门的居室内,我擦拭着桌前的太刀江雪,一旁的乳母替我清理着蒙尘的具足。雪华便是在这时冲了进来,她鬓旁的额发稍嫌凌乱,脸上的脂粉也有晕开的痕迹。
    “为什么要答应上战场?”
    雪华拉起我的胳膊,一脸睚眦模样,但在愠色之下仍有着藏不住的温柔之美。
    “还记得你曾同我说过的话吗?你问我会不会为了兄长和北条而战。”
    听了这句话的她不再质问,眸中的愠怒也逐渐散去,我则怔怔地望着她的脸继续说道:
    “我的心愿便是成为武士。纵然兄长和北条家并不需要我,我也会挺身而出。因为我知道在这乱世中只有武士才具备守护住安宁的力量。”
    “如果你当真如此期望的话……”
    她抓着我袖口的手滑了下去,软下去的嘴角也发出一声轻叹。
    “别担心,我多年的练习便是为这一日。有家中老将与我一同出阵,这一次我定会平安归来。”
    雪华沉默不语,仅是点了点头。我的胸有成竹也并非空穴来风,比起出阵,此次我的主要职责其实是守住伊势原以东的山城要塞。这是位于相模国境内的作战,不会面临被前后夹击的风险。山城有着高地优势,不仅利于火绳枪,也是一个能穷尽发挥我弓术的宝地。且因为是远距离射杀,不会给没有杀过人的我造成过重的精神负担。
    不过,不敬神佛的我当真会有那种负担吗?
    时间一转到作战当日,拂晓即动身前往要塞的我,晌午已立于城中鸟瞰。从距离来看,上杉军从最近的营寨出发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到国境线内,冬季步兵的行军速度则要更慢一些。陪在我身边的家臣除却兄长身边的将领,还有丸山城的城主,此人也是成田氏贺的长子。见我身穿印着北条家纹的具足,腰间是名刀江雪,这些早早便领兄长之命的人在面上并无半句不满。只是为了贯彻信念的我也并不在意他人看法,这就好比我父亲被人称作恶鬼与战争狂,而他本人却丝毫不介意一般。脑中想着父亲与雪华的脸,我端起火绳枪,对着要塞前的步兵先遣队打了两枪。
    作战一连持续了十日,两军都未露出疲态,但上杉军的战线明显已后撤。在那样的铁炮攻势下,再坚固的甲胄也会如白纸般脆弱。然上杉军在人数上胜于我们,上次的失利折损了不少兵力,兄长的负伤更是令阵中缺乏士气。远在小田原城的雪华似乎清楚我军弱点,在她传信给我的第二日,陡然来了个会跳太鼓舞的艺者。艺者与阵太鼓兵在没有舞台的阵中演奏,却最终用直率的鼓声令我军士气大振。
    恶念痛扫除,用力如用兵。短短几日,我已能熟练使用火绳枪。为了所想所愿,我用这致命的武器扫过人群,看他们身上被打出的血窟窿仿佛后院靶上的红心。怀揣着如此念想,我竟意犹未尽起来,不过撤军的上杉没再给我这个临时大将施展本领的机会。因为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兄长也传信命我速速停战,我遂在正月的祭典前返回了小田原城。
    兄嫂都替我接风洗尘,家中众人对我的态度也不同以往,明明只是坐镇阵中,怎知一时仿若化身为立了大功的英雄。今年的新年虽不寻常,但依然可用平稳二字形容,相模与武藏也维持着停战态势。打破我安宁的,是初春里兄长的传唤。
    “阿照。”
    康复中的兄长拄着单拐,他立在绘了梅花的障子前,见我走近,随即喊出我的名字。兄长的气色稍稍转好,可沧桑的面容一如既往。他屏退身旁所有人,我们二人坐在寂寥无声的茶室内,随后他紧贴着我的耳朵这样说道:
    “我寻到鹤若的下落了。”
    我正举着竹制的茶勺,勺中盛着滚烫的开水,这时我的手猛然间抖了一下,开水淋在兄长那面的席迭上,差一点就要洒在他脚背上,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阿照,你去把鹤若找回来。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说话时他近乎没有眨眼,但他的手伸过铁壶,递给我一把东西。我定睛一看,他已将自己的胁差放在我膝盖旁,那上面用纽绳捆着一张地图。心领神会的我即刻动身,他说只有我能做到,我便压根儿没让人跟来,而兄长也对外谎称是送我去伊豆做客。只是寻回一个孩童,确实是毫不费力的事。
    尽管我最后带回来的,是名叫鹤若的孩子的头颅。
    鹤若是我父亲最小的儿子,是父亲跟一个身份平平的侧室所生的。这个侧室在生下孩子后没多久就去世了,鹤若在八岁时也因为得了传染病被父亲送出小田原城,不过除了父亲以外没人知道这孩子在哪。不幸的是一年以后我父亲也去世,鹤若的下落便成了永远的谜团,连父亲身边的重臣也不得而知。我也确信这些服从于父亲的武士比我和兄长更想知道谜底。
    任谁也没想到,这位高贵的大名公子被送到了足柄郡的村庄里,由一对受命于组头的夫妇照看。我下到足柄的村落时,只见到一个健康的少年站在田间。
    “这位姐姐,不要再往前走了,田里的泥土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穿着粗糙白布衣裳的少年对我说,从他的眉宇间,我隐约窥见些许自己儿时的模样。如此我便更笃定他就是我父亲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没有听从他的劝告,自顾自地走近他,见我是位年轻女性,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戒备之心。如果一直长在城中,如他这般年纪的孩子,估计早就深陷手足相争的漩涡,日日活在心惊胆战之中。
    当时的我其实并不知,事到如今自己为何还要全权服从于兄长。已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我,之后就要用袖中的胁差对准这孩子的喉管。
    趁他没笑着对我说出第二句话以前,我用刀捅穿了他的脖子,来不及发出呜咽的鹤若的鲜血喷到我脸上,他的白衣也被污染,点点血迹像斑驳的梅花。随后为了向兄长复命,他的脑袋也被我砍下,最后留在田地间的只剩一具无头尸体。此时是怎样的景象徜徉在我脑中呢?是收获同等下场的一色直幸,还是暴毙在屋中的父亲,抑或是在我耳边阴森笑着的兄长呢?
    然而杀死鹤若的我仅能在梦中忏悔,因为没过多久,北条家的海上贸易又面临着严峻的问题。原先与我们有着紧密贸易关系的明国苦于东南沿海匪寇侵扰,遂在举国的口岸实行对我国的海禁政策。之后虽有稍许放宽,但仅允许持有明国朝廷颁发的公文书的船队往返停靠。这珍贵的公文书如今被尾张斯波氏把控着。
    尾张三河联军在之前与远江国的战争中并未取胜便匆忙停战,可尾张国的铁炮队也让今川纯信大人吃尽苦头。斯波氏主动放弃优势的原因,在于此前京都幕府发生的内乱。足利将军居住的京都被畿内一带的大名带兵包围,斯波氏闻之,赶忙打起救援将军的旗号,名正言顺出兵畿内。此举不仅打退了叛乱者,还令空有名头却软弱无能的将军家蜷缩于自己的视线之下。
    把控了幕府,斯波氏也理所当然地得到幕府才能持有的明国公文书。明国有着先进的火器制造技术,日本如今的铁炮等火器多从明朝进口而来,北条家的火绳枪自然也不例外。但眼下明朝商船的进出之地只剩尾张国家门前的伊势湾,不光如此,从国内运出的货物也无法再出口到明朝。这对于仰仗出口贸易的沿海国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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