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晓满目不敢相信,但却又怀抱着期待循光望去。
    微弱光亮迅速蔓延,如同野火燎原,沿着任平生绘出的山河图的轨迹瞬息升腾。
    光芒顷刻盛放,不知何时引动了天地为之惊变,天空炸响的惊雷仿佛某种预告,继而是炽烈到近乎发白的光亮终于照彻天地。
    照山河。
    任平生符道功法的名字,亦是一千年前她试图绘制却并没有彻底成功的一道符。
    如果说照夜白是转瞬即逝的流星,那照山河就是长燃不灭的明灯。
    此刻,此方天地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点星火光亮从梦微山升起。
    最终,一点点地壮大,变亮,将天地万物都照亮。
    孤星耀世,遥照山河。
    无数人跪伏叩首,感激上天垂怜,放他们一条生路。
    云微目光不断闪烁,最后两指并拢,引燃一簇火焰,狠狠一挥,火光沿着护山大阵瞬息燎原。
    北尘和归元的火光也同时亮起,仿佛在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叹。
    明心书院亮起了千盏火红的灯笼,千盏灯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阵法,让这座城看上去格外喜庆,也格外明亮。
    人皇的枪尖随着内侍的惊呼愤而斩下,激起了最后一道火星,终于点燃了皇城中最高的烽火台。
    紧接着,定州各处数百个烽火台次第亮起。
    这是第一次,烽火台上出现的不是战火狼烟,而是长夜明灯。
    从云州到沧州,无数道隐约的亮光终于汇聚在一起,和天边的孤星遥相呼应。
    全天下的信仰之力都汇聚而来,让任平生的意识回炉,填补了她不断流逝的生命力。
    目光重归清醒的瞬间,任平生看清了被碎石尖刺捅成筛子,困在她面前不得动弹的池谶,当即用非墨也捅了一记,正巧也在池谶心口破开一个大洞。
    补完刀后,任平生抬眸,霎时间目光中闪过了无数复杂的情绪。
    最终,她只是抬手,隔着虚空风暴和虚空那头突然爆发的强大力量轻轻一碰。
    再熟悉不过的力量传抵至灵魂深处,但也只是轻触一瞬,很快就被抽离开。
    天裂顿时闭合。
    任平生死死盯着面前闭合的天裂,手中试图攥住虚空风暴中的力量,却终是从她手中流逝。
    但她绝不会感觉错。
    那是她的力量。
    是她自己的力量。
    是一千年前,属于天下第一人的力量。
    第68章 只是病人
    周遭还浮动着那惊鸿一现的可怕力量未曾消退。
    任平生深深看了眼已经闭合的风暴口, 提步走到池谶身前。
    嶙峋乱石从各个方向捅进池谶的身体,锋锐的乱石尖上残留的血迹将地面都浸得深红。
    任平生脸上已经不见刚才生死决战时的紧迫,甚至平静得有些让人意外。
    她走过地上濡湿泥泞的血迹, 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奇异的想法。
    原来鬼修也是会留这么多血的。
    她在鬼域很少见人流血。
    但修为已臻至道成归的鬼修的生命力之顽强,让人惊异不已。
    哪怕被数十道粗粝的石柱洞穿身体,他也还是活着。
    池谶感受到眼前先是明亮,紧接着又被人挡去了光亮。
    趁着现在那股力量未散,任平生指尖捻着一枚符纸, 飞快地画了一张符。
    眼下她手头已无符墨, 便用非墨随手沾了点池谶流出来的血画了这张符。
    非墨在她掌心扭了扭,相当不情愿沾别人的血。
    任平生淡声安慰道:“以前紧急的时候,就连金蟾蜍的黏液你也不是没沾过。”
    非墨迅速变烫以表达自己的怒火。
    任平生感觉, 如果非墨是个人,现在一定扑上来咬她。
    趁着先前的力量未消,任平生眼底流光溢过, 画了一张以她现在的修为几乎无法掌控的符。
    符笔一收, 血迹在黄色的符纸上留下鲜红的一笔, 横贯整张符纸。
    也就在此时,任平生听见了一阵急奔而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仓促又凌乱, 听得出来者有多着急。
    前方尚未见人影,离他们还有段距离,但任平生认出了霜天晓的气息。
    池谶被重创后,起初还不想撤开阻拦霜天晓的壁障, 最后彻底脱离,便也控制不住, 只能感受着霜天晓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他胸腹被横贯, 钉在石柱上动弹不得, 在任平生以为要杀了他时,他都没有动弹,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但却在听到霜天晓的脚步声后一下慌乱了起来。
    任平生垂眸,看见池谶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
    但他眼底却又深藏着一点希冀,如同不敢熄灭的余烬,总想着在最后期待着些什么。
    任平生躬身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低声道:“这些日子,其实我没有问过她和你之间的事,但想来,也和曾经发生的事情并无区别。”
    “我猜猜,你是不是在生死绝境之时被她救过?”
    池谶瞳孔猛地一缩,任平生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继而道:“甚至因为救你,她也陷入危险之中,或许还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对吧?”
    池谶黯淡的眼眸终于转过来,沉默地看着任平生。
    “哦,看来我又猜对了。”
    任平生漫不经心道:“在很多年之前,她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因为一次救命之恩就死心塌地,恨不得赖在她身边,觉得她为救自己耗了那么大的心力,愈发觉得在她心中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
    任平生的每一个字都扎在池谶的心口,他眼中的赤红色未退,包裹着的血丝瞧着并不真切,这样的反应告诉她,她猜的一点也没错。
    任平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可后来,那个人发现,他并不是霜天晓眼中的唯一,恰恰相反,他在霜天晓眼中,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区别。”
    任平生话音刚落,看见池谶身体猛地震颤了下,赤红的双瞳溢出一丝微光。
    那情绪,又欣喜,又不甘,还有一点不愿承认的悲哀,复杂到任平生都形容不出来。
    她沉默了下:“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吧?”
    池谶沉默地点头,血从脖颈一路往下淌。
    这下,就连任平生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同情了。
    “你知道她大医师的这个称号怎么来的吗?”
    任平生轻声笑着说:“这个大字,形容得不是她的医术高超,而是她的医治对象之广,从仙途修者,到市井凡人,从妖魔精怪到鬼域鬼修,在她眼中都没什么不同。”
    “她以前说过一句话,她是医者,所以治病救人,全力以赴,无论对方是谁,都是她的病人。”
    任平生低笑道:“你猜猜,这么多年,她遇到过的像你这样麻烦又没有自知之明的病人又有多少?”
    任平生说着,语调却冷了下来,因着霜天晓这么多年在鬼域的身不由己。
    霜天晓是他们五个之中身手最差的一个,但若论上惹麻烦的本事,她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那些麻烦有大有小,但大部分都是她治病救人的时候遇到的麻烦。
    像池谶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过,有些甚至还给他们造成过一些麻烦,好在后来都被解决。
    那时还有旁人问过他们,既然如此,为何不阻止霜天晓的这种行为?
    但当时霜天晓自己不觉得这是困扰,他们四人也不觉得。
    就连跟霜天晓表面上看上去最不对付的素光尘也说:“她行医道,这就是她要做的事情,我们为何要阻止。”
    砚青当时在院中练剑,闻言想了想,接话道:“人要修行,总得付出些什么。我所行之剑道杀气重,同样也惹过不少仇家上门,平生的就更不用说,惯爱招猫逗狗给自己找麻烦,若这些是天晓修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那我们受着便是,总归也不是解决不了。”
    那时他们刚解决掉因霜天晓的一个病人惹上的麻烦,霜天晓自觉对不住他们,平日里都避着不敢见人。
    砚青说完这番话后又道:“我们是朋友,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就成了家人,家人的事,算不上麻烦。”
    那天任平生把她按着躲在屋内,听到他们这么说,霜天晓没出息地掉了几颗金豆子,自那之后不再打着停止救人的主意。
    所以砚青用以保命的乾坤道印给了霜天晓,任平生耗了大半身家做出来可抵一命的替身傀儡给了霜天晓。
    知道她不善战斗,就多给她塞些保命的东西,而不是剪掉她的羽翼,把她以保护之名拘在身边。
    任平生这番话,池谶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她并不清楚。
    但也不需要清楚了。
    霜天晓的脚步声渐近,任平生捻起刚才画好的符箓就要贴上池谶的眉心。
    她做这一切并没有避讳赶赴而来的霜天晓。
    符箓距离池谶的眉心只差一线之距时,霜天晓终于来了。
    她一路狂奔,发冠都跑歪了,一身灰黑的素服颇为凌乱,就连跑动的姿态都有些僵硬,或许是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新的身躯。
    池谶垂头,任由血淌下,听着霜天晓靠近的声音,突然想起了他初见霜天晓之时的模样。
    那时他刚经历了数月的追逃,又遭逢七天无休止的车轮战,身心早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那些时日,他不断地自我怀疑,他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后来,就连自我怀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支撑着疲惫的身体一路奔逃,最终在同门亲友的合围之下,一把火烧干净了一切,连带着他自己。
    他本该死在那场火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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