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临走时,突然问了她一个想不到的问题。
    “奴婢这两日在郎君家中,偶然听到街上小童所唱歌谣。”
    “歌谣?”
    小黄门踌躇了一会儿,终究没说下去,只是又叩了一次首。
    “郎君保重,奴婢去了。”
    虽然是个十几岁的小男孩,但那欲言又止的神态,总好似心中藏着一件可怕的事。
    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呢?
    八月二十八,朝廷大赦天下,改元昭宁。
    董卓入城之后这几天,不管朝廷公卿都在忙些什么,东三道上的手工业者和服务行业人员是忙得不可开交。
    首先那些禁军,按照小黄门所说,进了一次宫,就算袁绍约束着不令他们抢掠太过,到底不能空手而出,人人都抢了些宫中的东西,市廛里到处都有举止鬼鬼祟祟,神情又十分兴奋的士兵,拉着各路掮客偷偷出手宫中财物,咸鱼也没事就去转一转,甚至还真花了三百钱就买到了一盏形状颇为精美的宫灯。
    除了禁军,领到朝廷封赏,被雒阳武库装备得焕然一新的西凉士兵们也开始在城中产生了存在感,这些人打仗时大概悍不畏死,花钱上也是一样的大手大脚,虽说有些粗鲁霸道,在客舍中也常令老板感到头疼,但绝对是肉铺和酒坊的好主顾。
    生意一片兴隆,房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当初三万钱置下的房子,现在已经涨到了六万有余,每天都有掮客来附近问一问,有没有哪个街坊邻居愿意搬去城外住?城外空气清新,地价低廉,六七万钱可以购置一个小庄子,外加两匹骡子,一头牛,说不定还能再加个小马驹呢!
    ……她算了算,她这几日靠着打强盗和帮着少东家倒腾点之前存下来的腌肉,存了三千钱,加上这套房子,可得约七万钱,要不真就出城买个庄子?
    百姓们以为生活已经回到正轨,而且说不定日子应当过得更好一点时,一场浩荡的风暴正从朝堂上掀起。
    八月三十日,已拜为司空的董卓在朝会上提出废立事,认为刘辩软弱,不能为君,而陈留王刘协不仅聪慧贤能,而且是董太后养大,号为“董侯”,正令董卓感到亲近。
    朝中公卿大臣虽然愤怒,却不敢言语。
    董卓带来的这支西凉兵马再也不是疾行三百里而至雒阳时疲惫邋遢的模样,而是一支令人感到畏惧的骑兵,袁绍去后,禁军亦落入董卓手中。
    新帝将要登基的消息传到东三道上时,咸鱼正在忙着杀猪。
    今天的生意还是一样的红火,以至于听了新帝登基的消息之后,大家议论纷纷时,也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
    “先帝钟爱董侯,这确是真的。”
    “那也不能如此儿戏地废立皇帝。”羊喜嘟囔了一句,“天子的威仪何在?”
    “纵使再废立一百个皇帝,跟我们这些小民有什么关系呢?”另一个佣工小心翼翼地看了咸鱼一眼,“陆小哥觉得如何?”
    ……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再说她也没感觉到天子有什么威仪。
    刚想摇头时,少夫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你在?”
    “夫人有何吩咐?”
    少夫人看了她一眼,又有意无意的看了李二一眼。
    “明日你先不必出城收猪,帮他们去送一趟猪肉倒要紧。这几日天气寒冷,尽可今晚杀好,明晨送去。”
    明日便进九月,天气更加转凉,她本来真是想偷偷在城外看个庄子的,听说不令她出城,心中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也不错。
    秋冬又不能种地,白荒废半年的庄子,还不如明年春天时再考虑这事儿。
    买个有池塘的小庄子,里面种上莲花,再养点鱼怎么样?
    ……反正再等几个月而已,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第16章
    考虑到陆悬鱼这位帮佣虽然勤快、老实、力气大,但一开口总能莫名其妙的惹到别人,甚至有时还未开口,就惹到了别人,因此派给她的活计要么是单纯杀猪的力气活,要么是去城外收猪这种甲方活,真让她出门同城里的顾客们打交道倒是头一次。
    送猪肉的这户人家在贵人区,也就是城北,虽然仍然是土路,却比城南明显宽阔了两丈有余,往来路上的大半是乘车的贵人,小半是推车过来送货的劳动力,偶尔听到马蹄响时,麻烦就来了。
    因为你得赶紧将推车靠至路边停下,否则随机会发生以下四种情况:
    1.骑士是个品行高洁的贵族,在城内骑马时不仅小心,而且没脾气,见你挡了路,只会默不作声地绕道而行;
    2.骑士是个品行比较正常的贵族,在城内骑马时小心,但不是没脾气,见你挡了路,要不就喝斥你一句,要不就抽你一鞭子,然后再继续向前;
    3.骑士是个飞扬跋扈的二代,在城内骑马也看心情放飞,见你挡了路,没空喝斥你,更不会纡尊降贵的停下来抽你一鞭子,而是会玩一把重骑兵游戏,直接冲过来,踩翻你的小推车,有可能还在你脸上印个马蹄印儿,再飞奔而去;
    4.骑士不仅是个飞扬跋扈的二代,不仅从你身上踩过去,而且人家出行怎么能不带侍从呢?没抽你的鞭子当然是由豪奴来代行啦!
    听过好心伙计的“北城区送货攻略”之后,咸鱼小心翼翼,听到马蹄声便赶紧停在一边,候着贵人先过去,饶是卯时出门,断断续续竟然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指定送货地点。
    开门的是个老仆,待得她说明来意,正准备卸货时,院内传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听不出什么感情,只是清清朗朗,珠圆玉润,堪称配音演员水准,让人不觉想多听几句。
    “何事?”
    “郎君,是送肉的商贩到了。”
    “你令他来我这里,我有些事要吩咐。”
    ……她瞬间不觉得这声音好听了。
    ……就她以往经验看来,多半是送上门的猪肉有问题,甲方准备喷人了,要不一位住在城北的贵人跟她有什么话说呢?
    这座宅邸十分宽敞,但并不如她想象那般豪奢,只能说是朴素大方,打理得也十分精心仔细。
    院中种了些不明的花草,散发着一股幽静而馥郁的香气,草丛中还真养了一只仙鹤!见她进来,还歪着头看了一眼。
    不过当她多走了几步,立在主室的台阶下时,她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这宅邸内的香气并非自花草而出,而是出自这间屋子。
    案几后坐着一个年轻士人,头戴束髻冠,身着蓝灰直裾,除却腰间配了一枚玉饰外,周身再无点缀,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
    听到院中的脚步声,他抬起了头,于是那张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无懈可击的脸,展露在她面前。
    ……难道半空中有个隐形的灯光师吗?就照着他的脸打?
    这人一抬头,整个世界好像都调亮了两度。
    顶着那张脸,咸鱼心中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可以靠脸吃饭,那肯定就是这位了。
    不过这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士人现在不打算刷脸,他看了阶下的布衣一眼,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有点尴尬,上台阶到底要不要脱鞋?进屋肯定是要脱鞋的,但是这个长廊呢?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脱鞋上台阶,进了屋子。
    至于袜子上有补丁什么的……她连袜子都穿得起,在雒阳的平民阶层里也算个体面人了!出城看看,还有那么多衣不蔽体的老百姓呢!
    他看了她一眼,一边翻册子,一边开始同她说话,“你是城南羊屠家的佣工?”
    “是。”
    “送货来此?”
    “是。”
    “辛苦了。”
    ……这什么对话,一个住在城北的贵人喊她进来,总得有点什么理由和目的吧?
    “这是小人的本分。”
    自带灯光师的美男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翻开之后,和颜悦色地看向了她。
    “今日之后,不必再送肉来此,将账目结一下吧。”
    !!!!!!
    她一瞬间扑了上去。
    “我家的肉哪里不如郎君的意了吗?是不够新鲜吗?是郎君喜欢吃瘦肉我家送的猪太肥了吗?还是谁家压低了肉价?若是如此,郎君千万不可偏听偏信,我家的猪肉素来都是当天杀当天送,送来郎君府上一律是精挑细选最好的——”
    美男沉默地盯着她看。
    ……真不能怪她聒噪!她出门送货第一天!弄丢了东家一个大主顾!哪怕说是质量问题价格问题,谁会来接这口锅啊?!她要是东家,非得让她回家吃自己去!
    美男好像还是不为所动,她心想,要不偷偷打他一顿,打到他服软求饶,继续买她家的猪肉怎么样?
    【冷静点儿】黑刃看不下去了,【你还是个守序中立呢。】
    美男可能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开了腔。
    “我并非对你家的货物不满意。”
    那是对价格不满意?
    “我已辞官,将回故乡,”他说,“因此才要结清账目。”
    ……话虽这么说,但她不管账目,她应该回去报告一声,让负责结清银钱的伙计过来才对?
    ……咦?
    她此时忽然想起来,那个平时负责结算各家账目的伙计,今天出城收猪去了。
    有点奇怪,老板娘为啥派他去呢?
    “小人明白了,”她想了想,“但郎君吩咐得突然,小人并未带账本过来,可否明晨再来?”
    美男看了她一眼,“我府中亦有账册,你可信得过我?”
    “郎君说笑了,”她有点尴尬,“小人连郎君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怎谈得上信不过呢?”
    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美男看向她的目光温度越来越低。
    ……她肯定说错什么话了。
    “我明晨便将离城,无暇处理此等琐事。”他最后还是没给她赶出去,而是用平静而不起波澜的语调说道,“若你带回去的银钱不足账上数目,尽可告知乡邻,言说守宫令荀彧短了肉铺的钱。”
    ……她这5魅狗,出门去说别人坏话大概也没人信,何况这人听起来名声就不错,还长了这么一张脸呢?
    ——你长得帅,且由你说。
    反正真要是短了肉铺的钱,她肯定也有办法追上把钱要回来。
    作为一个难得知书达理,守了三个月国孝的官员,这位守宫令府上的肉确实吃得不多,算上近期肉价上涨,也只有二千多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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