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少年的身影似是闪了一下,须臾间便奔袭至那壮汉身前,一剑戳了进去!未及血花溅出,那少年已经将长剑自他胸膛前拔了出来,又对准第二个人扎了进去!
    “你的道理不够硬……”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叫与痛呼中,少年那轻柔而沙哑,带着一点残忍笑意的声音摇曳在火光中,“你的道理,也不够硬。”
    当第一个人终于仰面朝天倒在尘土中,任由胸前的热血喷涌而出时,少年已经连杀了七人,韩家堡的少堡主,也就是韩家大郎正是那时自正厅走出的,见此情景,大吃一惊,“何人撒野!”
    火光之中,那个少年转过了身,他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珠,环视着周遭那些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明明手中拎着刀斧,却一脸恐惧,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壮汉时——似乎笑了起来。
    一见到这个人,韩家大郎还有什么不明白,大喝一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便冲了上去,身后的亲随们见此情景,纷纷也跟着拔刀冲了上去!
    少年踮起脚,脚掌在地上拧了半个圈,借了这一点力量,身体也跟着转了半个圈,抡圆了手中那把四尺余长的长剑,整个人如同化为一道火光一般,撞进了扑上来的这几个壮汉之间!
    那少年每杀一人,韩大郎便向他砍下一刀,只是不知为何,有时刀锋稍向左,有时又偏右,砍得最准的那一刀,也不过贴着少年的后背落下,刀风微微带起了他的衣角,而那一刀,亦是他的最后一刀!
    因为他身边的人都已被杀尽,那少年已经转过身来,冷冷地看向了他。
    “放箭!”这位少堡主既惊且怒,连连后退之余,尚没忘记镇静地下达最后一条命令,“放箭——!”
    他这样喊出口时,那少年伸出左手,离他明明似有数丈远,一抓偏偏却抓到了他,随着领口传来的一股大力,他不由自主地荡了起来,被甩到了半空之中!
    这少年竟然有这样的神力,抓了他当盾牌,正正好的挡住了那两支弩箭!幸亏城墙上的弩手夜间看得不清,放弩时又十分慌乱,一支中了肩膀,一支中了小腿,否则他便要丧命在自己人手里了!
    “你真是好身手……”他咬紧了牙,不肯示弱,“你以为伤了我,你今日还能活着走出这邬堡么?!”
    少年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为什么不能?”
    “凭你剑术绝伦,哪怕你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你也只有两只手,两条腿!我韩家堡数百人,你能杀绝了么?!”
    看那一地的尸体,还有那些惊惶不安,不知所措的面孔,韩大郎感觉血沫都在从牙缝里冒出来,“就算你今天杀了我,逃了出去,我的兄弟们也能将你那破屋子踏平了,还要将你家的女眷——”
    “我今日杀了你,”少年打断了他的话,“谁来执行你的命令?”
    听了这话,韩大郎立时便得意起来,“我还有三个兄弟,两个儿子,五个侄子,他们都能为我报仇!哪怕你带着家眷逃去天涯海角,我儿子长大了,也要去寻你报仇,不仅寻你,还要杀光你全家!”
    少年听了不为所动,“那么,你那三个兄弟,两个儿子,五个侄子,他们现在在哪?”
    这样的对话是有点危险的,还没等韩家大郎继续嚷出来,从正厅里匆匆忙忙地就跑出了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一见空场里满地尸体,老头立刻扑通一声便跪下了!
    “犬子无状!”这位堡主给她行了个大礼,“只求郎君留他一条性命!干戈玉帛,只在郎君一念之间!”
    “父亲何必求他——!”
    “住口!”堡主一声怒喝后,又磕了一个头,“郎君若能既往不咎,我愿将此堡献上,奉郎君为主君,王氏一族皆可接进堡中,还有郎君家眷……从此便可锦衣玉食,再不必受漂泊之苦!还有我堡中数百壮士,皆听郎君号令,数千苍头男女,皆愿以郎君马首是瞻啊!”
    【这听起来是一个好的开始,】黑刃说道,【你不考虑一下吗?】
    【什么是‘好的开始’?】她问道,【当一个邬堡之主?】
    【为什么不呢?你不是想要一个桃花源吗?】黑刃轻飘飘地说道,【以你的力量,你早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它啊。】
    院中一时静极了,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等她说话,只有火把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太阳已经彻底落到了比陇西更西些的地方,于是起风时缠着血腥味儿的晚风便有些迫人的冷。
    她揪着韩家大郎的手并未放松,只是往院中扫了一眼。
    那些躲到水缸后,食槽后,还有柱子后,小心翼翼窥看她的妇人;
    那些拎着刀,提着斧,气势汹汹色厉内荏的壮汉;
    那些衣不蔽体,满身伤痕,骨瘦如柴的农人;
    以及那些被绳索像捆牲口一样捆住,正准备往地牢里送的,捉来的流民;
    还有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就在那一瞬间,陆悬鱼忽然觉得心中的什么东西碎掉了。
    【我宁愿活在真实的地狱里,】她说,【也绝不能活在这样绝望的桃花源里。】
    她看向了老堡主,“你要我放过他,可以,只有一个条件。”
    那张虽然胡须花白,却保养得十分有气派的脸上顿时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郎君请讲!”
    “只要他的胸膛比我的黑刃更坚硬,”她说,“我就放过他——这是我的道理,也是你们的道理。”
    那把长剑自他心爱的长子身前捅进去,就在那一瞬间,他那个粗鲁的,蛮横的,孝顺的,忠诚的儿子,就那样软软的瘫了下去。
    那是他的长子……他寄予了全部期望的长子!尽管他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好色贪财,下手没轻没重,但年轻人不都是那样的吗?!为何只有他的儿子要遭受这样的厄运呢?!
    天理何在?!天道何存?!
    老堡主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嚎,随着他的手势,他身边的每一个男子,都提着环首刀,再一次地扑了过去!
    这些人不是西凉兵,不是陷阵营,他们不懂得与她交战,短兵是不成的,要阵型密集,长牌长兵,要悍不畏死,要纪律严明。
    她仿佛不是在与什么人战斗,仿佛变成了一只猫头鹰,黄鼠狼,正在养鸡场里大杀特杀,那些人也不像真正的人,而像是什么割草游戏里的小兵,炮灰,不值一提的什么东西,杀就杀了,不会发出一声呻吟,半声哀鸣。
    她就这样带着这一群人,沿着邬堡内墙走了一圈,也杀了一圈,她其实杀得并不多,因为其中有许多人呼呼喝喝的就是不肯上前,等到她快走回邬堡正门的空场前时,那些人已经四散得差不多了。
    ……连那些妇人也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老堡主还瘫坐在地上,抱着他儿子的尸体。
    虽然不应该打扰一位悲伤的老人,但秉着要提高一点效率,尽早结束战斗的初衷,她在他面前站定了。
    “打扰一下,”她说,“你还有三个儿子,七个孙子,他们都在哪?”
    老人那双哭红了的眼神一瞬间变了,他嚎叫着,伸出两只手,想要扑上前掐死她,却被她一脚踹倒在地上!
    “我先不杀你,”她说,“我总得和你的儿孙把道理讲完,然后再来与你讲道理。”
    那三个儿子其实不是太容易找,一个在城墙上带着一群弩手偷袭她,她还得爬上去一个个戳死;一个在马厩套马鞍,被她捉回来一剑戳死,还有一个年纪其实不太大,只有十四五岁,带了几个侄子,躲在堡主妻子和一群儿媳身后,瑟瑟发抖。
    “郎君,他们都是孩子啊……”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护着身后那一群半大小子,一脸的老泪纵横,哀求道,“郎君与我家有仇冤,也不该,也不该对孩子下手……”
    她提着剑,一步步向前,于是老太太护着儿孙们一步步退后,很快退无可退,脸上的绝望就更甚了。
    虽然绝望,但这屋子里的女眷们显见是没来得及换一身更轻便的衣服。
    内着曲裾,外着罩袍,尤其是这位婆婆身上的锦缎罩袍在灯火下一闪一闪,纹缕都带着华彩绮丽的光辉。
    “我与你家没仇,”她说,“但是你家大郎说,若我放过你们,他便要他的兄弟子侄追杀我家眷到天涯海角。”
    “郎君!我愿发誓!”
    “我等皆愿发下毒誓!绝不会去寻郎君!”
    “皇天后土在上,若是敢寻郎君的仇,我等……”
    “朝廷的田契你们都不放在眼里,”她说道,“又能拿什么来取信于我呢?”
    她甩了一下黑刃,将剑尖与胸平齐,准备摆出一个攻击姿态时,那位老妇人突然冲了上来!
    ……她的剑尖的确摆的时间有点不对,因此那把锋刃冷冽,镶嵌了宝石的匕首离她的眼睛还剩一寸远,硬是没能扎进去。
    将黑刃拔了出来,甩净上面的鲜血时,屋内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嚎,可是竟然没有人再冲进来了。
    她又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看着那几名女眷护着那些孩子,思考着要不要将她们丢出去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似乎是女人,不管了。
    那个鲜血浸泡着的,地狱之中的桃花源,在她的脑海里翻滚着,蒸腾着,在她的灵魂之中,疯狂地尖叫着。
    她似乎是在构筑新的秩序,又或者是在已经被打碎的旧秩序上多踩了几脚。
    又或者,她只是一个无能的,绝望的,狂怒的剑客?
    在她又一次提起黑刃,准备摆出攻击姿态的时候,那个人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门口,“阿兄!”
    她那个烧得很热很热的脑子忽然被什么碰了一下,然后略微的冷静了下来。
    ……有点反应不过来,但那的确是董白,大晚上这十余里路程,她是如何跑过来的?
    “阿兄在讲道理,”她说,“你过来作甚?”
    “你须得饶他们一命!”董白根本没理她的问题,“你必须饶他们一命!”
    “为何?”她几乎要冷笑了,“我为何要为他们着想,留他们性命?”
    “不是为他们着想,”这个小姑娘说道,“是为你自己。”
    她大概在这里杀了够久的人,因而当她转身看向董白时,那一轮明月也将清辉洒进了屋里。
    第80章
    董白对于这个世界的真实认知,始于那一天的清晨。
    陛下的病情已经康复,大父十分欣慰,决定率领群臣入宫恭贺陛下。这样的大朝会是庄严而隆重的,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天子虽然年幼,未置妃嫱,但已有几位公卿选了贵女入宫,作为天子的玩伴,她亦在内。因此那天女孩儿们也需要特别起个早,梳洗之后等待陛下朝会结束,大家再向天子道贺一次。
    但她没等来朝会结束,她等来的是一片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以及她无法相信的噩耗。
    虽然无论是天子、大父、公卿,还是陪她一起玩耍的贵女们都在欺骗她,但她大概的确是待下极好的,因此那几个小宫女小黄门愿意冒死为她传递消息,要她赶快出宫去。
    她的珠钗和玉胜,灿烂如云霞的罩袍,都在那个纷乱清晨散落在出宫的路上,一件也没有留下,但比起那些美丽的饰物,她更加恐惧的是,宫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与她最为相熟的那个小宫女在送她从运送杂物的小门离开前,是如此告诉她的。
    “出了宫门,逃回郿邬才是最要紧的,”她如此叮咛道,“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那些士人是不可信的,但平民更不可信!”
    “为……为何?”
    “渭阳君是锦衣玉食供养长大的人,怎会知晓世间险恶?记住,将你的脸藏起来,藏不住也要用泥巴涂抹上!”小宫女十分严肃地说道,“若是男子见到你的模样,多半便要生出歹心的!”
    生出歹心……又会如何呢?
    她隐隐能猜到一点,那是宫中的侍卫与宫女们暗地里来往时会调笑的事,偶尔也有哪位容貌俊秀的年轻文臣入宫,得了宫女们青睐,于是窃窃私语,讲起一些隐晦而暧昧的玩笑。
    但她想象不出那种事如何能因“歹心”而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遇上了那样的人,又该如何自保。
    然而小宫女不曾告诉她的是……饥饿的感觉竟然如此难捱,难捱到令她绝望,想要破罐破摔,哪怕是遇上歹人,她也想要求一碗饭吃,吃过之后,或是生,或是死,她都不在乎了。
    董白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踉踉跄跄,推开那扇院门,见到坐在院子里,正抱着个猪头的陆悬鱼的,她虽然进入这个真实世界的方式太过惨烈,惨烈到令她怀疑苍天就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但日后无数次回忆起那个晚上,她觉得,苍天待她实在太过宽仁温厚了。
    她虽然不知道这世间许多的悲欢离合,辛酸苦辣,但她十分清楚这位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温吞的,随和的,说话时特别不讲技巧,因此给人第一感觉颇有点笨拙,甚至不讨人喜欢的人。
    但他更是一个皎然霜雪,孤月寒泉般高洁的人,这种感觉与他穿什做什么都毫无干系。
    哪怕陆悬鱼一身粗布短打,提着水桶在浇菜,有邻人经过时与他打一声招呼,于是他便停下来,笑呵呵地与人聊一会儿天,寻常得仿佛长安市井中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一般——她亦十分清楚,他与任何人都不同,似他那样心性的人,只有他一个,她也只见过那一个。
    也因此,阿兄是个十分孤独的人。
    她不知他出身何处,长于何地,只觉得他十分小心地将巷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放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往来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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