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我们现在更得快些!”
    “快些!我家中还有孩儿!我得回去……呜!”
    一个小妇人一边慌慌张张要奔着沼泽深处去,一边拽了身边的妇人一把。
    那妇人胳膊动了一动,两条腿却向长在地上一般,“我不走。”
    “刘家阿姊!你怎么回事!”
    那粗壮妇人眼皮上带着箭疤,因此看着别扭得很,是以说话时眼皮也不抬。
    “我夫、我子、我的公婆,都让曹贼杀了,我脸上中了一箭,躺在死人堆里,”她说道,“我是不想再逃的。”
    “……你,你不想活就不要活了吧!我们还想活呢!”
    “不错,我们还有家人呢!”
    “你们真是傻!”另一个圆脸的姑娘也大着胆子出声了,“你们既有家人,难道现在做了逃兵,逃回下邳就能免了责罚吗?”
    一群妇人静了一刻,想要再交头接耳时,陆白出声了。
    “别害怕,”她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有办法,带你们回去。”
    阿兄是在保卫郯城时一战成名的,那一战很为人所津津乐道,因此陆白也翻来覆去听了几遍。
    潜伏在沼泽地里,待敌人来时,以旗帜与喊杀声惊扰敌人,令其以为沼泽中埋伏了一支伏兵,令敌人心生惊惧,不战自退。
    阿兄能这样做,是因为那时曹操忌惮南方的袁术,阿兄又故意扯了袁术麾下那个假“列缺剑”作幌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寻机杀了曹洪。
    她现在想要假冒“列缺剑”是不可能的,敌人仔细分辨也能分辨出这百十来人不过故布疑阵,但这支敌军不是溃兵吗?
    溃兵如蝗虫,聚的快,散的也快,只要有这么一点刺激,令一人惊惧溃逃,便能令周围十人跟着溃逃,到时便是百人,千人,若当真如此,这场危机便可化解了。
    行军运粮途中,虽然身边没有武器,但也都带了长短棍,董白吩咐,拿旗帜的人在前面,将旗帜放倒,但小心不要脏污,撤了布帛的人在后面,影影绰绰看着是个气势就行。
    又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妇人被她安排着拎了两口焦斗回来,敲起来响亮无比,正好用来惊扰敌军。
    她这样一件件安排下去时,远远地便传来了一阵呼喝声。
    “小心点!”她说道,“都躲在树后,看我的小旗,我未挥旗时,你们不许出来。”
    当那些贼人一波接一波地奔跑过来时,倚车辕为鹿角的偏将估量了一番距离后,下达了命令。
    “弓手上前!”
    “弓手上前!”
    先是一片弓弦绞紧的声音,而后令旗一挥,那一波箭雨便挥洒而下!
    那些溃兵几乎都不穿甲,全凭肉身来扛箭雨,因此跑在前面的立刻倒下了一批!
    “弓手退后!”
    “刀手在前!”
    第二波箭雨过去,已经有人跑到了车队面前!有回撤不及的弓手,上去便是一刀!
    陆白藏在几十丈外的地方,悄悄伸出头来看。
    真实的战争是混乱的,残酷的。
    辎重车队最大的问题是阵线过长,也过于单薄,它自然就是一字长蛇,现在虽然勉力围成一个半圆,但仍然有许多粮米四散在外面,有些贼人扛下了粮米,立即便跑开,但更多的仍然在一波接一波地冲击他们那条单薄的防线。
    不能再等了。
    陆白回过神看了看那些趴在泥里,两眼直勾勾盯着她的小妇人,挥了一下手里的令旗。
    那些小妇人好像傻了一般,还在直直地盯着她。
    陆白咬紧牙,从身边女兵手中抢过了金柝,用力地敲了起来!
    金柝声急切响亮,立刻有人向着这边张望过来!
    “快把旗打起来!”她喝道,“不然你们就死定了!”
    偏将的牙倒是不需要咬得那么紧,他现在牙缝里都浸出了血沫。
    这条防线太单薄了,只有两三排兵卒,而对面的贼军却是一波接一波地冲击过来,想要撕开阵线,彻底击溃他们。
    他已经派兵去广陵求援,但援兵要多久才能到?那时粮草还剩多少?这些士兵又能剩多少?
    不止一处的车辕被贼兵砸碎,两边短兵相接后,逐渐开始有了溃退的迹象。
    他们才刚刚白刃相接,还不过几个回合!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贼兵冲过来——
    因此金柝声自后面响起时,他一瞬间以为当真有援兵来了!
    但这名偏将转过头去时,却只见到沼泽地中模糊不清的人影与旗帜……那是他的旗?
    偏将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援兵已至!”他高呼道,“儿郎们!随我杀敌!”
    那些旗帜越来越近,金柝声也越来越响亮,这些贼人原本便是桥蕤的溃兵,当初桥蕤以山贼的身份投身于袁术麾下,现在桥蕤已死,不过几个大小头目领着这些山贼四处找饭吃。
    现在见到对面顷刻间士气大振,立刻有人肝胆俱裂,掉头便跑!
    一个人掉头,撞上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也跟着掉头跑了起来,这边乘胜追击,那边慌不择路!
    望着远远那一片战场形势调转的景象,陆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但在下一刻,她的笑意凝固了。
    她幼时经常跟着大父,在西凉兵营中玩耍,也学习骑马的本事。
    她因此极其熟悉骑兵快速接近时,大地的震颤声,与步兵非常不同,绝不会弄混。
    在那些贼兵身后,丘陵的另一侧,有骑兵在快速靠近!
    骑兵很快爬上丘陵,而后居高临下,一鼓作气!
    她看到“关”字旗如同尖刀一般,扎进了贼军之中!顷刻间如巨浪,如狂风,席卷过整片战场!
    ……援兵来了,这是好事。
    ……不,这对整个战场是好事,对她们来说,不是!
    那些溃兵以为自己被合围,势必要寻一个突破口逃命!对他们来说,身后关羽威胁是实实在在的,但前方那支在沼泽地里的伏兵却还没有出来!那是可以试一试,可以搏命的方向!
    陆白浑身颤抖起来,她转过身大叫起来,“快跑!快跑!”
    打仗这种事,许多将军觉得自己是掌控全局,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高手,能将战场为棋盘,两军为棋子,自己便是那执棋的圣手。
    但实际上,打仗时有许多突发状况,你想也想不到,猜也猜不到,它们总能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将整个棋盘砸得稀巴烂。
    ……陆白现在知道这个道理了,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将这个宝贵教训记住,活着带回去。
    第168章
    这天其实是个意外。
    打袁术的时候,二爷收缴了一批战马,数量不是很多,大概一百多匹,质量也不算很好,就那种说是驽马稍强一点,用来冲锋略差一点的中原马。
    但这时候哪有那么多西凉马呢,他嫌这些马跑得慢,人家袁术也嫌啊,他能说不要吗?好不容易抢来的,那肯定得要啊。
    于是二爷领着这不足五百的骑兵,骑着小马,出来跑一跑,晒晒太阳,顺便巡逻的时候,就接到了二十里外辎重车队的求救信。
    骑兵跑步速度和步卒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冲击力也不能同日而语,于是阴差阳错,可喜可贺地就给陆白坑了。
    她们是全力以赴地跑,那些贼人也在全力以赴地跑,顷刻间便要冲进沼泽了。
    可是这里是沼泽地!越往深处走,就越难走!一脚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泥里,半天拔不出来,根本跑不快啊!
    ……她其实挺想哭的。
    但她不能哭!
    “停下!快些!组起阵型!”她立刻更改了命令,“将那些布帛快卸下来,短棍在侧!长棍不够便用旗杆!快些!再快些!捡起来啊!逃不掉了!”
    于是冲进来的贼人便见到了这样一幅奇景。
    辎重车队里偶尔会有妇人,这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这些妇人和民夫一般,都是运粮的,她们不承担任何战斗职责,因此也不被当成有战斗力的兵种。
    她们和民夫一样,都是敌人眼中的“资源”。
    可以做苦力,也可以当备用粮,当然既然是妇人,她们还有其他可以用来给胜利者取乐的用途。
    但这些瑟瑟发抖的妇人全然不像辎重车队中的民妇。
    她们手里的长棍握得很紧,哪怕牙齿咬得咯咯响,哪怕眼泪和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但那些长棍和旗杆仍然牢牢地被握在手中。
    “哈!”有溃兵在这一瞬间甚至忘了恐惧,“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啊?!”
    这世道变了吗?还真是国之将亡,必有祸殃,这些妇人也有模有样地学起打仗了吗?!
    那个溃兵冲了上去,有其他的溃兵也忘了恐惧一般,跟着冲了上去!
    他们在溃散不假,但在溃败逃命的时候也可以抢几个小妇人走!不算白来了这一趟!
    当他冲上去时,陆白用力地挥动了一下小旗。
    长棍如雨点一般密密麻麻地落下!打翻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陆白咬紧了牙,百忙中还抽空捡了几把刀,给两侧拎短棍的妇人替换上,但贼人越来越多,而且被打得激发了凶性之后,终于也有人醒悟过来,这些妇人是绝对不肯轻易跟着他们走的!
    长刀落下,轻易地将旗杆一截接一截地斩断,斩无可斩时,便捅进了一个妇人的肚腹里。
    陆白的时间似乎静止了一下。
    是那个眼皮上带着箭疤的阿姊,刚刚还出来替她稳定了军心——她果然是极有气势的,旗杆既然被削断了,正好削出一个极锋利的切口,被她用尽全力捅进了那个溃兵的胸膛之中。
    陆白很想尖叫,或者也应该大哭一声,但她最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喝令——
    “将她的位置补上!快些!”
    当偏将匆匆赶了过来,弓箭手乱箭将那些溃兵又一次驱散的时候,偏将长出了一口气。
    陆廉是个很和气的人,从来不会傲上凌下,但谁也不会认为一个能只身单剑阻挡千余敌军的绝世剑客是个没脾气的人,因此陆白的生死对于偏将来说极其重要。在这群溃兵将防线冲散,其中有些人跑进沼泽里时,偏将一瞬间甚至想好了自己一辈子守在广陵,连下邳都不敢回了。
    因此看到陆白此时仍然站在那里时,他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
    似乎死了几个妇人,也伤了几个,其余的女子有些在为她们包扎,有些在哀声哭泣,还有些既不哭,也不低头,而是去翻找那些溃兵尸体上的武器,然后小心地别在腰间。
    陆白正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听见脚步声,便转过脸来,看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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