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他喊了一声。
    张辽上前一步,敛容向他行了个大礼,而后又转过身,冲她行了一礼。
    “愿为将军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
    他的话语这样简单又直白,但眼睛里流动着潺潺的光,明亮又轻快,看起来那样一片赤诚,令她瞬间觉得自己刚刚那些脑洞很不成体统,甚至羞愧了起来。
    “我那些兵卒多为农人出身,的确不擅骑射,只有太史子义一人精于此,却又分身乏术……”
    “无事,”张辽笑了一笑,“有我在,以后便可替子义兄分忧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再上马之后,吕布就要带着车队一路向着西北而去,而她则会带着张辽返回剧城,因此吕布招了招手,又命士兵送上一壶酒。
    趁了这个机会,陈宫走了过来,“陆将军。”
    “公台先生?”
    陈宫笑眯眯地,也躬身行了一礼。
    “在下有一事日夜忧心,今日拜别将军之际,不得不开口相求……”
    考虑到她和陈宫是一点情分都没有的,陈宫开口就很让她吃惊。
    而且这个请求非常的古怪,堪称舍近求远。
    吕布和陈宫虽然离开了,但张邈张超兄弟就在小沛定居了,他们一点都不想去雒阳,反而觉得跟着刘备混还挺消停的,根本不想走。
    陈宫想让她写一封信给张邈,但不是劝张邈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而是请张邈写信给臧洪。
    “……臧洪?”
    “臧子源镇守东郡,”陈宫说道,“他与张邈张超兄弟关系密切,若是能得张氏兄弟的手书,他必定能同意将军自东郡而过,若果真如此,将军回返雒阳的这条路便安稳多了。”
    在她记忆里,臧洪那个东郡位置……很是奇怪。
    那里算是兖州的一部分,但又在袁绍的控制下,也不知道曹老板什么心情。
    “公台先生为何自己不写,而要我来写呢?”她说道,“别怪我问的直,我们粗人都这样。”
    陈宫的笑容淡了一点,“张孟卓因将军之事,归怨于我,因而我无法开这个口。”
    这个回答不太让她满意。
    她自己在脑子里想了一想。
    【这封信肯定有什么问题。】她想,【以陈宫那个良好心态和厚脸皮来说,但凡这个请求对张邈张超而言很容易达成的话,他是不会绕个大圈子来求我,还要临别时才开口。】
    【你想的没错。】黑刃表示,【你对这封信的认识是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张氏兄弟已经定居小沛,这信损害他们安危的可能性不大,但陈宫既说了臧洪与他们交情深厚,也就是说这封信对臧洪而言是很危险的。】
    【你认识臧洪吗?】
    【……不认识。】
    【那吕布呢?】
    吕布拎了两碗酒,正向她走来,一碗递给她,一碗递给张辽。至于公台,一见吕布走来,便向她点了点头,走开了。
    “今日一别,”吕布大声说道,“明日无期啦!”
    ……狗兔就这么不会说话。
    “……总会再会的。”她接过酒,看看吕布,又转头看看张辽。
    树影斑驳着将细碎光线洒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脸上、肩上、身上。
    已经有蝉开始用力地叫。
    草丛里丢了几只甜瓜皮,尽管瓜瓤已经被吃光了,但瓜皮还是可以躺在草丛中,一面为蚂蚁提供养分,一面为这一小片天地提供清新甜美的气息。
    她好像也是在夏日里,与吕布和张辽高顺一起吃过甜瓜……是在什么时候?
    醇酒在漆器中轻轻地晃了一下,荡出了几滴清澈的酒液。
    她忽然意识到,陈宫的计谋直白极了。
    吕布又骑上了他的赤兔马,冲她喊了一声,便转过头去,一夹马腹,策马在平原上跑了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高顺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之后,便调转了马头,也追随他的将军去了。
    那几道身影渐行渐远,很快与长长的队伍融为一体,仿佛汇入河流的雨水,寻到了它自己的方向一般,一路向前,不分彼此。
    “我们走吧。”她静了一会儿,对张辽说道,“我还得写一封信给张孟卓。”
    张辽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这便回剧城。”
    ……声音也很平静,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将军给你扔这里了,抵了三千头骡子,”她说,“文远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伤心!”
    这句话似乎给张辽说得有点发愣。
    但他最后骑上了自己那匹马,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冲她笑了笑。
    “这里虽不似并州,”他说道,“但土地广袤平坦,我觉得亲切极了。”
    “……也只是这附近而已,若是走远些,就会见到大片荆棘丛生的荒原。”她说道,“青州已经快要空了。”
    “那悬鱼该行事果决些。”
    “嗯?”
    张辽候着她也上了马,才调转马头,向着剧城的方向行去。
    “天已过午,盛夏亦不过须臾。”他的声音有些不真切地传了过来,“在我们并州,过了这场夏天,便需筹备如何熬过严冬了。”
    第209章
    距离青州之战结束已经快两个月了,尽管还不足以完全消弭掉这场战争留下的痕迹——比如说厌次城的粮仓依然有火烧过的痕迹,又或者千乘附近的农人在城外偶尔会看见插进土里的竹管。
    有人会去冀州军的营地附近翻一翻,找一找,在堆起来的土山下也许能翻找到几尺布,一柄刀,那算是极幸运的人,要知道一柄环首刀根据品相不同,能卖出三百钱到五百钱左右,农人大多十分简朴,这几百钱就够家里全年的零花了。
    平原人就没那么多东西可捡,他们的新城主踌躇满志地出发,又垂头丧气地回来,那些冀州老兵也一样的两手空空,士气低落。
    好在平原人穷惯了,关于靠战争或是劫掠发一笔财这种事,更多的只在脑子里想一想,有钱赚很好,没钱赚日子也这么过……
    但鲜卑人不同。
    在南匈奴人因为与袁谭意见不合而撤走后,一支鲜卑骑兵代替了他们的位置,来到了平原郡国。
    这支鲜卑骑兵比匈奴人少,只有千余人,但他们刚从围攻公孙瓒的战场上撤下来,因此装备更为精良,训练也更为有素,“价格”自然也更为昂贵。
    以平原的萧条而言,袁谭供给他们粮草已属不易,没有战争的前提下,想获得丰厚的犒赏是不可能的。
    ……因此只能将目光放在劫掠上。
    但劫掠这个萧条的平原郡有什么意义呢?
    当这些鲜卑人在高唐附近游走,一面巡逻,一面粗暴地享用当地百姓的血肉时,他们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难得的目标。
    那是一队兵马,打了“吕”字旗,遥遥地走在济水旁,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尾。
    按常理来说,打劫一支军队不是什么好选择。
    但鲜卑人发誓,那支兵马所护送的辎重车队实在是太可观了。
    不要说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不要说那些马车上所驮的粮米,就说他们赶在车队两边的猪羊,就说那数也数不完的骡子!
    换了任何人来见一见,都会贪心顿起。
    因此那队兵马到底属于谁,为何会出现在济水旁,他们要往哪里去,这些问题全然不重要了。
    当鲜卑人将这个消息层层报给他们的首领扶余,而扶余又骑在马上,隔了济水远远地望了很久之后,他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差人去平原城,”他说,“报给大公子。”
    鲜卑人一路奔驰进平原城时,袁谭正病恹恹地靠在凭几上犯愁。
    他是没有什么大病的,就只是烦心事太多,因此借了苦夏的由头,半真半假地在这里养病。
    身下铺了婢女们精心编织的竹席,角落里的香炉换成了冰盘,小山一样的碎冰将阳光过滤成细碎而绮丽的霞光,一滴冰露留下,那道霞光便闪一闪,正落到摆在案几中央的那串紫葡萄上。
    若只看消暑,这间屋子已经布置得十分清凉舒适,甚至堪称奢华,但仍然无法让袁谭感到一丝一毫的舒心。
    他的眼珠动了动,落在了葡萄旁的那封手简上。
    “此战不成,白白损兵折将,”他这样问过郭图,“我当如何与父亲交代?”
    郭图听了这话并不慌张,而是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了这份手简,递了过去,“此等小事,公子何忧?”
    袁谭的目光短暂地放在了那封信上,又将目光移回了郭图的脸上。
    “刘备劝我罢兵?”他狐疑道,“这信与我有什么用?”
    他若是当真打到北海城下,拿了这封信和刘备谈谈条件也就罢了,现在都已经被人家打了回来,这封半是劝告半是威胁的手简就显得格外刺眼了。
    “自然有用,”郭图徐徐善诱道,“公子想一想,有了刘备的亲笔手简,公子便可以将半途而归的理由推脱到刘备身上。”
    “……如何推脱?”
    “就说刘备久有吞并青州之意,并派遣大将陆廉,兵临北海……”郭图诡秘地笑了一笑,“公子领兵东进,不过是为了吓阻刘备,而今刘备果然功败垂成,不得不悻悻而归!”
    ……袁谭惊呆了。
    “咱们现下占住青州大半,大军威势又逼退了陆廉,如何不算一桩功劳?”郭图笑道,“公子细想,而今兖州有曹操,淮南有袁术,谁不想让咱们死死地同刘备打上一场,方好渔翁得利?公子何苦为他人谋!”
    话是不错的,但郭图现在的观点同当初的观点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除了强烈劝说他在给父亲的战报中阴阳怪气沮授这一点没变之外。
    袁谭就算再怎么鲁钝,也渐渐意识到郭图的意图了。
    胜了自然好,败了也无所谓,把败仗写成胜仗,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其次要是能顺路黑沮授一把,那可就更好了呀!
    府外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将袁谭从回忆中惊醒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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