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谌的眉头猛然皱了一下,将油灯和地图放下,从怀里掏了一块细布,开始擦拭自己的手。
    颜良虽然是轻敌冒进,但他对二张的印象原本是不算错的。
    汴水之战时,二张追随袁公,各自派遣了一些招募来的兵马,但表现平平无奇,只能说是一群庸才,不值得在意。
    之后他们投靠了吕布,又与吕布一同如丧家之犬般,逃去了徐州,这一路上他们将自己祖先的坟茔,宗族的家庙,族人的田产,全都尽数抛弃了。
    如果他们那时有这样的领兵才能,是这样果决而勇武的将军,他们怎么会连祖坟都抛弃了,哭着踏上这条流亡的不归之路?!
    难道说他们在小沛这些时日里,卧薪尝胆,闭门造车,倒是学成了一代名将?真要是这样,赵括死得何其冤也!
    “这不对劲,”荀谌注视着自己手背上那一小块发红的皮肤,喃喃自语,“这样的决断,不是二张能下的。”
    他的目光依旧注视着那张地图,手却下意识地将细布重新塞回怀里时,无意间碰触到了什么东西。
    那半块金饼。
    这位文质彬彬的将军忽然愣了。
    在这样一辆颠簸而昏暗的辎车里想起她时,荀谌的心中没有感到什么绮思,而是涌上一股冰冷的寒意。
    如果打这一仗的是陆廉呢?
    她行军既轻且快,用兵却凶猛果决,是百战百胜,被世人称为有韩白之才的名将。
    如果是她来打这一仗,那么土堤、骑兵、以及拉开中军与大纛距离这些可怕的细节就都不必用巧合去解释了。
    但下一个问题是:陆廉为什么要替二张打这一仗呢?
    她与臧洪素未蒙面,可称不上有什么交情。
    荀谌心中那股冰冷的迷雾正在慢慢扩散开,于是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传令官何在?”
    在雾气即将散尽的清晨,传令官匆匆地骑马来到辎车旁边,“将军!”
    辎车里传出荀谌清越冰冷,从容不迫的声音,“从军中挑选二十个机警的斥候,前去范城。”
    “范城?”传令官有些吃惊,“将军要他们探查何事?”
    “要他们在城内外看一看,是否有敌军的营寨。”
    ……这个命令太荒谬了。
    城外要是有敌军营寨,那范城自然就是被围困攻打了,范城令如何还不赶紧飞马前来邺城报信求救?
    但车内这位冀州从事并没有解释什么,他反而强调了另一件古怪的事:
    “吩咐他们,探查时须小心行事,不许惊动范城令。”
    第358章
    荀谌会想到范城并不是偶然之事。
    与许攸一样,他听说张邈张超兄弟自小沛出兵,来东郡援救臧洪时,除了二张打仗的本事,行军的路线外,彼军究竟在哪里渡河,这是个十分重要的事。
    大军在哪一个渡口渡河,同样意味着接下来后方辎重要走哪里,也就意味着二张的粮草将会囤在哪里。
    自王景修渠筑堤后,东郡至青州的黄河两岸大致有几个渡口,荀谌还是清楚的。
    青州战乱频仍,土地荒芜,路途又过于遥远,张氏兄弟不当绕行青州。
    而东郡境内的黄河渡口,离青州最近的便是仓亭津。
    它原本是一处十分繁华的渡口,往来东郡的商船都会在这里停一停,将青州的海产,雒阳的绸缎,又或者是更远处的货物运过来。
    但时逢乱世,交通隔绝,这些货船渐渐便少了,尤其青州数场战火下,河两岸已再不见什么商船,仓亭津也就冷落下来了。
    但这一处河滩平缓,视野宽敞,仍旧是难得的渡口。
    如果张氏兄弟扎营在此,隔河便是泰山支脉的鱼山。山路虽复杂,泰山寇尽可自如穿梭其中,放心运粮。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泰山寇为什么要帮他们?
    荀谌性情有些高傲,但做事却谨慎极了。
    他出行时便想过,沮授为何要他另领一军,不与张郃高览同行?
    沮授防的到底是张邈,还是刘备?
    在他看来,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虚惊,张氏兄弟不过误打误撞地度过黄河,误打误撞地杀了颜良,大军白跑这一趟,在河岸上屯兵数月也没什么。
    但如果这场战争源于刘备试探性的攻击,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先拿仓亭津,而后再图东郡,到时便可南北夹击兖州,击破曹操后,再图河北。
    荀谌这样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荒谬。
    如果东郡是说丢就丢的地方,莫说主公懒得来打臧洪——他根本不会将东郡从曹操手中分出来!
    没错!东郡是兖州的一部分!但被袁绍扣在了手里,不曾归还亲如兄弟的曹操!
    这是河北的门户,荀谌想,刘备若是真欲图东郡,那就是一场避无可避的大战了。
    在他继续南下行军的不久之后,斥候带来了他想要的消息。
    这位高冠博带,风度翩翩,画风和全军都不太一样,因此格外引人侧目的将军坐在一棵古树下,仿佛赏春一般赏玩着满树飘飘洒洒的白花。
    但参军领着斥候回报消息的时候,内心多少有些震惊,想不明白这位年轻将军到底怎么想到要去探查范城的。
    他只是恭敬地将所见所闻都报之给了将军。
    ——包括城下有张邈的军营,城门并未关闭,许多平民和商贾甚至跑过来与营中士兵做起了交易。
    这诡异的一幕说出来后,将军却一点也不显得吃惊。
    “范城城墙高几许?宽几丈?可曾修缮过?”他问道,“周围十余里可曾坚壁清野?”
    “墙高不足二丈,宽亦不足二丈……”斥候回报道,“不曾修缮,亦不曾坚壁清野。”
    “军营呢?”
    “其营栅栏高约二丈有余,亦布拒马,其中大营套小营,又有三层壕沟,防范十分严密。”
    一阵清风袭来,花瓣飘落在这位年轻士人的肩上。
    他从席子上拿起了麈尾,轻轻地将它扫开。
    “既如此,唤营中工匠即刻准备起来,”荀谌说道,“敌军的营寨须得攻克,叛将的城池也要打下来才行。”
    一旁的参军吃了一惊,“将军,范城令也许是被迫……”
    荀谌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平静极了,又冰冷极了。
    参军被那一眼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带着斥候退下,缄口不言。
    雾气散了。
    一面面旗帜在阳光下仿佛连成了一片。
    当箭塔上放哨的士兵发现这一幕时,他几乎有些惊慌失措,立刻同时拿起了一旁的焦斗,拼命地敲了起来!
    这急促的声音引起了下方士兵的警觉,立刻呼喝跑动了起来。
    士气还未从昨晚的打击中恢复,因此有些萎靡的士兵们惊慌极了!即使屯长与队率们在大声喝骂,要他们抓起盾牌和武器,准备迎接战斗时,他们仍然无法从恐惧中脱离出来。
    而且这些小军官下达的命令也不那么清晰——他们要准备战斗,可是在哪里战斗?是在辕门之外,还是在营中?是按小队为建制战斗,还是按曲,按部?他们要怎么战斗?是隔着栅栏同敌军用长矛互戳?还是先把水预备起来防止敌军防火?
    士兵们这样茫茫然,军官们也一样地茫然,颜良已死,许攸虽可暂代主帅之职,但他却不擅面对这样仓促的战斗!
    他需要先问一问敌军是从哪一个方向来,多少人,马步兵各多少,再问一问昨夜回撤到城北的左右翼都是怎么扎营的,各自的布营情况又如何!
    ——归根结底,二张的军队来得太快了!快得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但许攸一时给不出什么意见,只能令那几名将军因地制宜,各自为战时,敌军已经到了眼前!
    敌军数量并不多,但攻打营寨时非常坚决,眼光也准极了。
    他们从东北角的冀州军右营开始了攻击,这座营寨因为昨天拔营匆忙,壕沟只挖了几尺,因此被敌军轻而易举地用沙袋土包填平后不多时,栅栏就被砍开了一个缺口。
    敌军如同黄河决堤一般涌进来时,营中偏将才刚刚组织起千余士兵,想要堵住那个缺口,但缺口很快变得越来越多,于是洪水涌入的速度也越来越急!
    到处都有人在作战,到处都有人在死去。
    这些冀州兵是不怕死的,但这样的死毫无意义!他们在各自为战,得不到指令,也见不到援军!
    “守不住了!”
    到处都有人这样嚷了起来,“守不住了,咱们去别的营吧!”
    “不能逃!”校尉或是偏将又立刻大喊起来,“军法官!临阵脱逃者斩!”
    但在一座沸腾的军营里,他们的咆哮很快便被淹没在士兵们嘈杂而混乱的各种声音里。
    越来越多的人动了这样的心思——敌军像潮水一样,但他们确实也只像潮水,他们从一个方向而来,并没有四面八方地包抄,他们是留出了一条逃跑的路的!
    不管他们为什么没有包围这座营寨,冀州人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并且争先恐后地避开东北方,而向着西南的中军大营而去。
    陆悬鱼骑马守在“张”字大纛之下,一旁是张邈与他的亲兵护卫们。
    她安静地注视着远处的那一幕,看二张的绛色旗帜渐渐涌入冀州军的右营,并且越来越多,将整座军营都染成了那抹浓厚而深沉的颜色。
    很快有人放火了,打仗总是会有人放火的,于是营中的士兵逃得更多,也更快了,他们推倒了自己军营的栅栏,然后奔着西面的中军大营而去。
    有人在奔跑时摔倒了,立刻就有人踩着他的身体跑了过去;
    有人在拥挤时嫌弃手上的旗帜或是盾牌太重,便随手丢开;
    丢盔卸甲,弃旗而逃,自相践踏,不计其数。
    她认真地观察这一幕时,张邈忍不住发问了。
    “辞玉将军,我军原可全歼这五千余冀州兵的,为何要给他们留出西面,放他们逃出一条生路?”
    “因为中军大营没有反应,”她提起马鞭,指了指中军的方向,“那才是重点。”
    四万多的冀州军里,真正用来打仗的其实只有两万余人,左右营的规模看来都不足一万,但中军大营明显比他们大了一倍不止。
    这是一座极其庞大的军事堡垒,有深而宽的壕沟,有高近三丈的坚固栅栏,有密密麻麻的拒马,辕门由吊桥而成。
    与其说是营寨,不如说是一座城,当然,这原本就是颜良守在濮阳城下大半年慢慢修成的,质量和另外两座营寨不能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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