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出门时总有人跪在自己的家门口,跪在坊门前,跪在城门口,哭着再磕一个头。
    臧洪就站在濮阳南城门里的街边,眼眶发红地看着这一切。
    有百姓推着小推车,路过他面前时停下来,恳切地望着他:
    “使君,使君也同去否?”
    “我也去,”臧洪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待郡府事毕,天子东巡时,我当同往。”
    他底气有些不足,但那些百姓听他这样说,脸上的悲伤顷刻就少了一大半,仿佛使君的一句话便能给他们以充足的力量和信心,应对接下来这漫长的旅途。
    “他们那样信你,”有个十分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使君确实当同去。”
    他转过身时,不出所料地看到穿了一身半旧细布袍子,头上扎了一条褪色头巾的陆廉。
    她看着这一幕,似乎并不感到悲伤,目光很是平静。
    但臧洪却没有办法用这样的目光回看她,他的确心如刀绞,“我求孟卓孟高援军至此,原是为守住东郡,为天子屏障。”
    “你的目的达到了。”她说。
    “我却不想走了。”
    听他这样说,她似乎也不惊讶,只是等他继续说下去。
    “城中士庶都与我一同经历过那般严苛的攻城,”臧洪的声音里透着藏不住的苍凉与悲愤,“我们却也守住了,不曾落败!”
    她转过头去,伸手指了指城墙的方向。
    “我上去看过了。”
    臧洪一瞬间生出一股知己感,“小陆将军,你也见了这城——”
    “袁绍并未真正攻城,”她说道,“他多是只围不攻。”
    臧洪大吃一惊,“他如何未曾攻城?你们入城时,不也曾见到城下累累尸骨!”
    “袁绍是极擅攻城的统帅,我虽未曾与他交手,但袁谭数番攻打过北海,我是见过的,”陆廉平静地说道,“他爱惜这城,因此未用全力,但使君若继续留下,大概就会看见袁绍真正攻城是什么模样了。”
    又有百姓走过来,流着眼泪与他们的郡守说几句话,因而臧洪在那时才从震惊中惊醒。
    陆廉已经走开了。
    街上依旧有慢吞吞的百姓,从各坊各巷而出,汇聚在一起,推着板车,赶着猪羊,向着城门而去。
    一阵马蹄声自城门处传来。
    “使君!”骑士大喊道,“袁绍发檄文了!”
    河北终于有动静了!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引得那些高门大户的仆役也忍不住探出头来,想要听一听热闹。
    几个吕布的亲兵就这么探头探脑地往外看时,张辽正在吕布下榻的宅院里作客。
    作为大概率要跟着陆廉留下来镇守东郡的人,张辽是不忙着收拾行李的。
    吕布需要跟着天子走,但他也不着忙收拾行李。
    ……天子的行李都丢在路上了。
    他来时狼狈至极,穿着一件散发汗臭和搜味儿的衣服,坐着车轮快要裂开的金根车,走时绝对不能这个样貌。
    天子该有的行李都得置办一下,当然军情紧急,在纪亭侯的建议下,仪仗队什么的就先别挑剔了,到下邳时再给他造一套新的吧。
    在天子启程之前,护卫行宫的责任是交给臧洪的,吕布就暂时闲了下来。
    张辽喝了一口用陈年茶饼煮出来的茶,又望了望他曾经的主君一眼。
    这位曾经的主君穿了一件新制的葛布直裾,正在那里盘腿自己跟自己下棋,看衣服粗糙的颜色和手工,与昔日喜欢华服金甲的温侯大相径庭。
    高顺的声音又将张辽从这短暂的观察里拉回到他面前。
    “袁绍若真欲起兵,其兵不在少。”
    “伯逊以为当有多少?”
    “他麾下有精卒十万,骑万匹,”高顺说道,“足以为刘使君大患。”
    “若他担心十万兵马仍攻不下青徐呢?”张辽说道,“又能发多少兵?”
    高顺皱起了眉头。
    “公孙瓒已灭,他又新收幽州兵数万,虽路途遥远,但确可调用。”
    “若再加匈奴、乌桓、鲜卑呢?”
    两个并州人一起陷入了思索中。
    袁绍的实力堪称深不可测,其中不完全是因为他雄踞河北土地。还有一个缘故是这些北方的异族多半对他服服帖帖,而他也大加亲待,甚至将族女嫁了过去,结成两家之好。
    这些被嫁过去的袁氏女过得好不好没人知道,不过以乌桓铁了心跟袁绍共进退的态度看来,这种联姻很显然收服了乌桓人的心。
    但他们毕竟是异族,是胡儿,用他们的兵进入中原,对于世代驻守边疆,为大汉守土的并州人来说,很有点看不上。
    “除非袁绍亲至,”高顺说道,“节制那般胡人。”
    当他话音刚落,这两位至交好友一起看向了吕布,想要这位并州名将也发表一点宝贵意见时,苦苦守在门口的亲兵突然跑了进来!
    “袁绍发檄文了!”亲兵嚷嚷道,“将军!小人也抢了一份!”
    不管这些檄文被抄写了多少份,肯定有一份被送去陆悬鱼府上。
    ……当她拿着檄文走进来时,原本在等着她的杨修立刻起身,表示要告辞。
    “告辞?”她有点发愣,“先生在这里等我,不是有事要说?”
    杨修欲言又止。
    她皱着眉头,看他伸出一只手,点了点她手中握着的那卷丝帛。
    “怎么了?”
    “将军不是要看檄文吗?”
    “是啊。”
    “在下不便在旁……”杨修说完,看了看她一脸懵懂的神色,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袁绍发檄文征讨青徐,其中必然多有不敬之语。”
    她恍然大悟,“你是怕袁绍骂我?”
    杨修低了低头,默认了。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走上台阶,“我家主公清清白白的,他能骂出什么花样啊?这都是小事,先生一起来看就是!”
    她这样大度的表示,杨修似乎是觉得却之不恭,便行了一个揖礼,跟着凑过来了。
    这纸檄文可以被称为《为袁绍檄徐州文》,联合曹操,声讨刘备。
    在她看来,刘备确实是个挺合格的主公,不说什么英明神武吧,至少对朝廷,对下属,对百姓都挺厚道,平时除了爱干点手工活之外也没什么残暴荒淫的不良嗜好。
    ……前面一段非常拗口的场面话,先说一说忠臣什么样,奸臣什么样,比如忠臣如周勃刘章,奸臣如吕产吕禄等等。
    然后就开始了人身攻击:
    ——左将军刘备,篡称汉室,实为野氓。织席贩履,畔降不定。
    “这什么胡话,”她忍不住说道,“姓刘的有什么了不起,还要篡称的?再说涿县住的全是刘氏宗亲,他怎么编?”
    杨修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听她这么说,也一脸严肃,“必是污蔑。”
    嗯继续看。
    中间是一段董卓祸国殃民,袁绍为了能够匡扶汉室,所以集结英豪,刘备这种无名小卒,只能跟着公孙瓒混一混,寸功未立,一心己私,果然狼子野心渐渐显露:
    ——去公孙而投田楷,畔田楷而从孔融,背孔融而就陶谦,夺徐州而篡牧守。
    陆悬鱼把檄文摔桌上了。
    “这是不是有点不要脸,”她说道,“从平原开始我就在的啊!怎么就叛田楷了?田楷借点兵还带要钱的,你知道平原城什么一穷二白的地方吗?你见过穷鬼互相刮钱的吗?!我们那时候就互相刮啊!”
    杨修那张嘴上来下去,不停地抿,快抿成了三瓣嘴,“将军,将军,你说过不会动怒的。”
    “我也没动怒,”她忍着气嘟囔了一句,“我就说说。”
    “……要不别看下去了?”杨修小心道,“檄文其实不过如此。”
    ……那不行,她还得继续看看,后面又写了些什么。
    ——陶公遗嗣,不留高位,恩主罹难,不思悲悯。
    “胡说八道,陶谦留下来的那群丹杨兵,我们供着吃供着喝还供出了一场大乱子!好悬没把下邳城给供了去!”
    “是是,在下也略有所知。”
    ——左右皆屠狗刑徒,信用妇人。
    “……骂谁呢?”
    弘农杨氏出身的杨修这次不接茬了,刚刚脸上的笑容也收了,似乎还悄悄地挪开了一小步。
    ——糜竺糜芳,商贾贱业;关羽张飞,屠户刑徒;名士高门,远篡辽左;诗书世家,曲身卑吏;祢衡狂徒,信用肱股;吕布三姓,约为兄弟。
    她的指骨关节开始咯咯作响。
    檄文还在被抄往四面八方,很快就到了范城,又很快从范城继续向着各个方向而去。
    ——臧霸泰山贼寇,锦服持县官舞于当庭。
    臧霸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频兴兵戈,河岱之间不敢生男;屡索民女,青徐之间罕见颜色。
    “这什么意思?”凑过来看檄文的女兵小声问同伴,“这几个字我都认得,但是连在一起,我就不认得了!”
    “……快闭嘴!”
    ——往西曹兖州讨之,郯州狼奔,彭城鼠窜,数围于下邳,大将军哀怜生民,尺书救之。
    夏侯惇陷入了沉思。
    ——劫持乘舆,掳掠公卿,抛忠贞于道旁,弃皇后于远地。
    小皇帝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是以道路侧目,士民嗟怨,有才学者蛰居学宫,有德行者避乱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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