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与夏侯惇一左一右,并立在淳于琼身边。
    “许子远抄略鄄城,夺了我许多家赀。”曹操说道。
    “他原本也攒不下这许多财货,”淳于琼叹气道,“而今正好物归原主。”
    曹操很是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们就这么看起来默契地站在那里,看士兵将尸体拖走,有头的,无头的,直至那具无头的尸体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落下了什么东西。
    淳于琼将它拿了起来,皱皱眉,让给曹操看。
    那是一枚玉带钩,样式很是精巧新颖,淳于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很久以前在曹操的身上见过它。
    毕竟那时大家都只是西园校尉,年纪又不大,都曾有过好美服的时候。
    但后者只是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曹操还是很忙的。
    在淳于琼的命令下达后,许攸那一千多的部曲随从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已经卸了甲,搁置了武器,吃得很饱,又非常疲倦,因此这场突袭就变成了屠杀,而且很短的时间就结束了。
    有民夫点着火把,将一具具尸体运走。
    荀攸和郭嘉笼着袖子,远远地看。
    “友若可满意了?”
    荀攸眉头一点也没皱,“许子远左右都是死,何妨死在咱们手里。”
    “这话也不错,”郭嘉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接下来呢?”
    “接下来,”荀攸说道,“咱们专候袁绍死。”
    郭嘉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位同事,虽然四十出头,容貌也依旧很是英俊端正,再回忆一下荀彧和其余荀家的儿郎,总让人惊奇,他们家怎么人人都生得这样漂亮。
    漂亮固然都漂亮,性情看起来也都很稳重内敛,但这叔侄俩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比如说荀彧会为很多人操心,也会为很多事动容,而荀攸的性情则冷上许多,也更少表露自己的情感。
    但他隔着栅栏与火光,远远地注视着这场屠杀,以及说出这句话时,都难得地表露出了一些情绪。
    郭嘉很想劝一劝他,但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袁绍暂时没死。
    不仅没死,还将鄄城以南的营寨修得更勤了。
    据说他自己也来到了鄄城,并且在张飞带着张超陆白以及泰山军南撤时,袁绍的主力也几乎全部开始南下。
    这是最终的决战——这位河北雄主表现出了他的态度,因此刘备在许昌稍微整顿了一下兵马之后,也准备领兵北上了。
    在北上之前,陆悬鱼也特地跑过来见了主公一面。
    见面时,主公上下地打量她。
    “我打仗是有些慢的,本事不到,也没办法,”刘备说道,“你怎么也这么慢。”
    她张张嘴,“可能也是本事不到。”
    主公皱眉,很不满意,“你当初辗转千里,从长江岸边一路跑回下邳,过关斩将,用兵如神,哪里是本事不到了!”
    于是小陆将军很羞愧地低下了头。
    看看面前还有一盘小麻花,也不好意思立刻就拿,还是心里敲了几下小鼓之后,才拿起来开始吃。
    越吃越快。
    “不过还有一件事,很是稀奇。”
    主公开了个头,但没有往下说,她嘴里塞了一块,还没咽下去就立刻又拿了第二块,现在嘴里塞得满满的,怎么也得嚼上一阵子,只好和主公大眼瞪小眼。
    刘备输了。
    “兖州士庶倒比其他地方更和善许多啊,无论粮草军资,还是周遭的流寇斥候,他们都替咱们想着,省了我许多麻烦,”他感慨道,“后来我见百姓同我说,‘你既是小陆将军的主君,必定也是位君子了!’我才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忙什么了!”
    她愣愣地,含着一嘴巴的小麻花,甜滋滋的,就是没办法开口说话。
    但现在很显然主公更需要她讲点啥了。
    她最后决定还是赶紧往下咽。
    但是在她终于把那两块小麻花都咽下去,闷声闷气地准备说点啥时,刘备看看小麻花,又看看她,似乎很嫌弃,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这人待人接物都很勉强,更不用说拉拢人心,”他说,“好在天下之人终究不是瞎的。”
    第479章
    其实许昌现在不叫许昌,而是叫许城。
    但不知道为什么,陆悬鱼总觉得这座颍川郡的大城应该叫许昌。
    ……似乎也可以叫许都?
    自从董卓造逆开始,或者也可能是从黄巾起义开始,颍川这个人口大郡遭了不少罪,到现在世家四散,跟蒲公英似的吹得满天满地飞,哪哪都是。
    人口虽然凋零,但这座城池还是令陆悬鱼感到讶异。
    有低矮的茅草屋,但更多的是砖瓦房。从城门口入城也有铺了石子的主路,这条路大半已经在岁月中蹉跎得不成样子,但也能看出这座城池曾经体面的模样。
    在刘备入城之后,街上的行人开始变多了,穿成什么样的都有,有衣衫褴褛的,也有补丁叠了补丁的。陆悬鱼尤其注意到,有不少人虽然穿着很寒酸,但看神情和举止完全是士人的模样。
    他们穿着明显不是黔首穿的,但已经洗褪色,并且上面还小心地打了几个同色补丁的直裾,踩着木屐,慢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见到相识的人时,便矜持地行个揖礼,再客气地交谈几句。
    因此当陆悬鱼走进一家客舍,准备弄点饭吃时,客舍的伙计明显也将她当成那些士人了。
    “郎君几时回来的?”
    她莫名地张张嘴,“几时?回来?”
    伙计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很伶俐地没往下说,“郎君想用点什么?”
    “你们这有什么?”
    小伙计的眉毛飞了起来,刚想张嘴,忽然眉毛又落了下去,“郎君是想用些清淡的,还是……?”
    ……这家店的风格很奇怪,还是说兖州人吃得都很清淡?
    她有点迷惑地伸脖子往店里其他客人那看了一圈。
    快到饭点儿了,店里陆陆续续坐了些人,虽然称不上座无虚席,但也并不冷清。
    但有意思的是,整个大堂被店家很自然地分成了两个区域。
    一边的人吃得很清淡,一般是一两碟素菜,有个别的会加一碟小鱼,再加上一壶浊酒,吃得不快,喝得也并不快——在陆悬鱼所熟悉的文化里,这种喝酒方式会被称为“养鱼”——就只是坐在那里慢慢聊。
    另一边的人吃得就比较香了,阔气的上个烤猪肘,寒素的也要一罐炖肉,再加两壶酒,一册饼子,吃得嘴上油汪汪的,脸上也油汪汪的。
    陆悬鱼像自己新收的那位谋士一样,又转动了一下灵活的脖子,继续比较两边的客人。
    吃得很清淡的人穿长袍,姿态也很优雅;吃得很香的穿短褐,姿态也比较粗鲁。
    她低头看看自己,她也穿了个半旧的细布直裾出的门,因此也被店家领到了长袍这一边。
    “我要吃肉。”她说。
    “郎君想吃什么肉?小店有炙羊肉,有烤猪肉,也有炖肥狗和鲜鱼!”伙计一边介绍,一边看她神色,停了停忽然声音又亢奋起来,“郎君!小店还有‘小陆猪头肉’!新出的!”
    “……你家主人姓陆?”
    伙计咧嘴一笑,“郎君想差了!这是小陆将军行军打仗时想出的手艺!我家主人花了万钱才打听到的!”
    “就要这个。”她立刻说道。
    周围有很怪异的目光扫了过来。
    陆悬鱼虽然没见过生活得非常简朴,不怎么花钱的审荣,但她大概是知道世家豪强的习惯的。
    这些人其实不喜欢在客舍里吃饭,尤其不喜欢在客舍里请客吃饭。
    他们如果是在自己家乡,想吃什么自然有田客从地里送过来,有厨子为他们烹制,请客设宴更是考验他们自家厨子水平在好友圈里够不够档次的绝佳机会;如果他们离开家乡,去了外地,一部分人旅途中也许要委屈一下自己,睡一睡客舍,胡乱吃两口这里的饭菜,但还有很一部分人是不需要这样委屈自己的。
    他们在旅途中也可以去别的士人家借宿,毕竟大家都是一个阶层,说不定就有哪个亲友故旧能扯上关系,也许是姻亲,也许曾经拜在同一位大儒门下,也许一起被天子打了个“党人”的罪名。
    不管怎么说,只要社会秩序还在,他们就不需要特别担心睡觉问题——实在没奈何留宿乡村时,也有里长家可以兜底啊!
    因此周围忽然有这样五六桌在客舍吃饭,吃得还这么朴素的士人,感觉就很奇怪。
    ……他们不喜欢吃猪,尤其不喜欢吃外面的猪,更不愿意吃狗肉,这很有可能。但店里是有羊肉,也有鲜鱼的,他们为啥很少点呢?
    她坐在这张邻桌的案边,有点迷惑地探头探脑,四处张望时,忽然就和一个人的目光对上了。
    那人也穿了一件半旧的直裾,头上也只有一条洗褪了色的头带,晃晃悠悠的,不像在走,倒像是在飘。
    忽然见了她,整个五官就像开了花似的,立刻要高声喊出来!
    ……这就尴尬!
    糜芳最后还是没喊出声,而是选择悄悄溜进来了。
    他有点嫌弃地看了一眼被无数食客坐过的,泛着油光的草席,又将脑袋伸过去,看看她屁股下面的。
    她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上街会自带一张草席吗?”
    惨白少年很痛苦地坐下了。
    “将……”他张了张嘴,立刻改口“郎君啊……”
    糜芳不仅穿得很朴素,而且脸上一点粉也没涂,整个人看着无精打采,委屈巴巴的。
    她有点狐疑,“你被你阿兄打出来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他那两条细细的眉毛皱在了一起,“郎君怎么不在府中用饭?”
    府中当然是有饭的,但刘备很忙,有一大堆人排着队要见他,她算是走后门跑过来的,自然不能耽误了主公的公务。
    她也可以和其他的文士或者武将一起用饭,风雪山神庙的张郃高览将军挺想请她吃饭的,糜夫人也从后宅发出了邀请。
    不过她还是想出来吃饭,看看许城市井街头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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