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刘备的一侧——另一侧自然是驰援而至的二将军关羽——明明容色寻常,进帐时偏穿着一件骄阳似火的大氅,硬是衬出了三分鲜活,三分娇艳,四分光彩照人。
    主公也谨慎地看了看她。
    ……并没有看出那些,只看出了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他咳嗽了一声。
    大将军好像突然回过神了,支支吾吾地坐直了。
    宴饮开始了。
    仆役流水般往席上端各种美味,质量比糜芳的要低几个档次,但仍然很显奢靡,包括但不限于烤牛羊,烤乳猪,烤兔子,烤鹿肉,琳琅满目地摆了好几盘,据说边角料层层向下,他们吃肉,小军官喝汤。
    兵卒吃不到这些珍稀的东西,但有猪肉、咸鱼、以及必须赶紧处理掉的马肉可以吃,大家不嫌麻烦,更不嫌肉质粗糙,烤熟了洒把盐粒就能大快朵颐。
    酒也有,帐中喝醇酒,外面的将士喝劣酒。劣酒也是粮食酿的,不够分,装在焦斗里只能盛个底,但大家是有办法的。
    他们提前烧好了水,喝一口酒咂咂嘴,尝尝滋味,往里兑一些水,继续喝。
    喝到快要见底时,再续些水,继续喝。
    虽然不知道大帐中的贵人们喝的酒是什么滋味的,但他们觉得,未必比这种兑水的酒更加香甜。
    帐中有美酒,但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吃喝上。
    先要听明公讲话,大家竖起耳朵,听明公先嘲笑袁逆一番,再深切挂念还在下邳的朝廷一番,最后感谢将士和诸公一番。
    明公好口才,讲得大家心潮澎湃,眼泪汪汪,不管是打仗的还是在一旁围观打仗的,都坚定信念,要紧跟在明公身边,创造一个崭新的大汉,崭新的未来。
    明公讲完了,明公喝了一口,大家跟着喝了一口。
    现在该轮到大将军讲话了。
    大将军进帐之后,已经将霸气外露的大氅脱下了,但里面穿得也很精神,比如说头上戴着一顶镶了玉蝉的头冠,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绸缎衣服,腰系玉带,又配了一条叮叮当当的杂佩。
    看起来非常体面。
    所有人都握着杯子,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立了大功”这种话已经说腻了,不值一提了。
    对于大将军来说,其实这个交际环境已经空前的友善了,所有人——依旧是包括打仗的和围观打仗的——都清楚她的性情和不善言辞的程度。
    所以大家都准备好了腹稿,不管她说点啥,只要她开腔,讲一句。
    大家就有一套连绵不绝的吹捧替她把话说下去。
    她夸主公?真是忠勇节义的古之义士啊!
    她夸下属?真是知人善用的天下第一名将啊!
    她夸袁绍?只有自信的赢家才会夸自己的对手!这个气度!没谁了!
    哪怕她在酒席间突然感慨自己还未成家,大家都能瞬间举起自家容貌俊秀品行端正尚未婚配的子侄请她看一眼!
    说点什么都行!
    哪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哭一声,大家也能迅速趋行上前,掏出熏过香的干净细布请她擦擦眼泪,再感慨一句大将军真仁人也!
    她注视着下面无数双目光。
    无数双目光注视着她。
    “啊。”她张开嘴,干巴巴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词。
    似乎没什么意义,但的确也说话了。
    ……你也不能说她没冲大家表示客气。
    ……考虑到她一贯的作风,这应该也是她努力过的结果了。
    大帐里静悄悄的。
    准备捧哏的宾客们懵了。
    第584章
    虽然大将军干巴巴地只“啊”了一声,但可以将它当成是一种感慨。
    真正的社交王者,那自然是有哏时捧哏,没有哏制造哏也要捧的!
    士人们互相看看,武将们一脸平淡。
    其中体会过她恐怖社交能力的钟演想了一想,主动开口了:
    “久战劳苦,大将军思乡否?”
    这个话题大将军是有反应的,她缓缓点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大家如释重负,赶紧跟着喝了一口。
    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
    ……主要是因为其他非常安全的话题在陆廉这里都不怎么安全。
    比如说颂圣是天下第一安全的话题,不管是谁,只要聊起天子,那就得说一句圣明啊。哪怕是郊祀天地的刘表,自立仲家的袁术,随心废立的董卓,提起天子,也是圣明啊。刘备那就更不用说了,人家自己就是根红苗正老刘家的人,天子自然是一百个圣明的!在位时圣明,将来到了“那一天”,下诏退位时,更是圣明中的圣明!
    但陆廉就不成。
    这位当世圣贤已经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写脸上了,你跟她说天子,她眼皮都不带抬的,再“啊”你一声算极客气,闹不好就要“哼”一声,那可就尴尬了。
    再比如说战功,这话题撬开寻常武将的嘴巴一点不为难,高明些的会低眉敛目,微笑着谦让几句,表示战功都是下面人的,自己无智名,无勇功,实在没什么好吹嘘的——这就引出下一个讨论热点啦,什么人“无智名,无勇功”啊?当然是“战胜不忒”的善战者嘛!大家就可以愉快地吹捧一番啦!
    至于那些不高明的武将,实实是不需要旁人去撬开嘴巴的,只要殷勤地让仆役再斟一轮酒,眼饧耳热时,自己就拍着肚皮开始嚷嚷了。
    到陆廉这里,战功太多,你是要吹捧哪一桩呢?哪桩人家都听腻了!
    如果颂圣不行,战功不行,亲眷?学问?儿女?
    这人光杆一个,没亲族;
    学问其实也还是有学问的,但对于这群人精似的名士来说,那点学问纯纯的三脚猫;
    儿女?呃……
    这些都不行的话,治生怎么样?
    治生者,搞钱也。
    明着说不行,大将军天性不好搞钱,那先从故乡来?
    大将军既然点头表示她思乡了,那大家就可以继续往下说了。
    大将军回乡时,不能还住剧城那个小宅院吧?虽然将军清廉,但好歹也是有封邑的一位乡侯啦!应该建个漂亮点的宅子!
    有屋檐,有长廊,有翠绿的竹子,堆满鹅卵石的池塘,再弄两条漂亮点儿的鱼放进去,太阳晒下来,懒洋洋地游一游?
    当然,只要她给个暗示,这个建在大将军故乡的宅子是不需要她花一枚五铢钱的!
    大将军看了他们一会儿,嘟囔了一句什么。
    有人竖起耳朵去听了,但没听清。
    身旁的主公听清了,但没理解什么意思。
    她说,“我的故乡不在这里。”
    外面点起了很多火堆。
    天气已经渐渐转暖,凑在火堆旁说说话很有意思,而且兵卒们都已经沉默很久了,憋了很多的话想说。
    饭吃饱了,就可以说说话了。
    想说话的人还在,就讲给身侧的人;想说话的人不在了,就说给篝火。
    喝一口掺了水的劣酒,嘟嘟囔囔半天,再喝一口。
    说给身侧人的话是有回应的,说给篝火的话没有,于是有人就又抽抽噎噎起来,很快被军官嘲笑了。
    光是吃吃喝喝嘟嘟囔囔没意思,来点花样吧,跳个舞怎么样?
    唱起家乡的曲子,跳起家乡的舞,嗨呀,他们都是一群大老粗,懂什么跳舞!东莱人跳的齐地舞,兖州见了便哈哈大笑,江陵人跳个吴地的舞,但是又有人嚷嚷自己是越国后裔,一定要杠一嘴。
    跳得不好看,但那也是家乡的一部分哪!
    中军帐里也有人跳起舞了,和外面的很不一样。
    大将军“啊”过之后,云长将军那个略显冷淡的表现就一点不引人注目了,按照大家打听到的事来说,明公当初还庇护过一阵子吕布,现在又新收了黄忠,还提拔了一个叫魏延的无名小卒——该说不说这次打仗,他为马前卒也立了大功,虽然还没有进帐的资格,但未来可期!
    总之,明公这里的武将差不多都是这个与世隔绝的风格,关羽冷淡点不值一提,反正他们又不是来吃饭的!
    他们是来明公面前刷存在感的!
    大家不爱说话,那就换唱歌的!从上古那些名将一个个拉出来遛遛,有辞作辞,有赋作赋,辞赋都没人感兴趣的话,那来点表演咋样!
    ……军中没有舞伎吗?没关系,他们自己跳!
    有人整一整衣冠,下场跳舞,有人以瓮代缶,击节而歌。
    这时代的男人们也爱跳舞,是她不能理解的风俗了。
    一直在吃东西的大将军终于抬头看他们了。
    陆悬鱼是见过兵士跳舞的,跳得怎么样就不能多提了,毕竟不是专业的。
    士人也不是专业跳舞的,跳不来高难度动作,但赏心悦目程度明显上了一个台阶。
    他们的脸上没有冻疮,没有伤痕,手脚没有污渍,服饰虽然没有短褐那么方便行动,但更显得身材挺拔。
    在面对高位者审视的目光时,他们的动作甚至比新入行的乐伎更加流畅,神态也更加自然。
    当你欣赏过他们的举止细节后,再回到那张脸上时,就不得不服气于古代这种一代代先天基因筛选与后天教育所带来的差异了。
    就像有人开玩笑说,守旧者和革命者的舌头是一样的——当你看到士人努力打开他们的世界,请你观赏时,你是会感受到其中的美的。
    旁人想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偷偷地留心她的目光。
    那几位名士的舞跳得颇赏心悦目,成功吸引住了大将军的目光,这是他们所领会的。
    一曲跳完,气氛更热了。
    有人唱歌,有人出来跳舞,简雍先生开了个玩笑,讲起主公以前跳舞的事,众人开始闹闹哄哄地又是起哄,又是恭维,请求主公下场跳个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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